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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樱花树★∮∞◎::.. (2人在浏览)

1994年中秋28(1)

  尤子把纸箱放到货架的搁板上,小米在板凳上坐下,利落地打开盖子,将碟片一张张套进塑封袋里。

  小店的生意在这个时候是最好的,可是,尤子却不停地看着墙上的挂钟,心想,该提醒她要走了。


  今晚,小米有个约会。

  几个月前,小米突然回来,并且拜托他在一天之内为她另找一个住处,实在是叫他有点措手不及。

  尤子没问小米离开北京的原因,他料到这事一定会发生,不过没想到那么快。

  小米是个特别的孩子,当初因为她的离开而让尤子肩头的责任始终卸不下来,而那天,在家门口撞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真害怕她会突然间倒下去。

  她比过去胖了,而且,脸色也很红润,只是,那对眼睛,那对原本很清澈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变得好飘渺好空旷。

  现在,尤子仍然会忍不住偷偷地观察她,希望从她身上找到一些过去的答案,可是,没有,那怕一点点感伤也没遗留下来。

  小米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和尤子一起搬进了控江路附近的一所小公寓,那个地方离尤子的音像店不远,小米白天在家里写剧本,晚上就到店里去帮忙,日子过得很平静。尤子想,也许她真的把一切都丢在北京,决心要重头开始,又或者那只是假象,实际上,她不仅把所有的痛苦都带了回来,而且决定就此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下去。

  若果真如此,她的人生便不是重新起航,而是迈向枯竭。

  这段日子,很多时候,小米的表情是幽深而叵测的,尤子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她勤奋工作努力赚钱,再也不是为了远在他乡的夏吹。

  一定发生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否则小米不会连他的名字也绝口不提。

  每每想到这里,尤子就会不由自主,代替小米的母亲为她心疼起来,可是,那无济于事,除了夏吹,没有人能走进她心里,为她抚平伤痛。

  “我要走了。”

  小米披上外套对尤子打个招呼,急匆匆地推开玻璃门。

  “等一下!”尤子叫住她,从柜台里拿出厚厚的牛皮信封扔过去。

  “忘了拿稿子。”

  小米伸手一接,笑着对他挥舞:“瞧我这记性,都快成老年痴呆了。”

  这个时候,在城市的另一角,老屋的附近,夏吹正以同样的姿态独自一人徘徊在街头巷尾。

  自从回到上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等在那里。

  夏吹相信,不管小米躲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到这里来看看,那是他们唯一共有的、任何人也无法掠夺的记忆,她不会绝情到连这个也不要。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坚持着等下去。

  九点半,夏吹走到大马路的公用电话亭给建豪打了一通电话。

  建豪问:“还没找到么?”

  “还没,她到底在哪儿呢?”

  “你没问那个姓尤的?”

  “我不认识他,怎么问?”

  “也许他们在一起吧。”

  “有这个可能。”

  “那至少你可以放心,小米有人照顾。”

  “如果他们没在一起呢?”

  “……”

  建豪没话了。

  “你的毕业证书还在我这,要不要给你寄过来?”

  “先留在你那儿。”

  “不行,找工作的时候要用的。”

  “我没那个心思,等找到小米再说。”

  “你真不打算回来了?那简影怎么办?”

  夏吹说不上来,也不知该怎么说。

  “我得回去再等会儿,今天是中秋节,说不定她会出现,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夏吹再三嘱咐建豪一定要留守在北京继续寻找小米,并特别交代,不要把他的行踪透露给简影,这种时候他不能分心。

  夏吹走出电话亭,抬头仰望天空。

  暮色很凝重,月亮白晃晃地贴在黑幕上,浑圆得象一块煎饼,好不真实。

  真是个落魄的中秋节,夏吹忍不住想道。

  他加快脚步往回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夏吹埋头说了声对不起,那人根本没听见,只顾着和别人大声吵架。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当初讲好了不准随便改我的稿子,现在你要我把第十六集的内容放到第六集去,那后面还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你说制片人要改?既然他会写剧本,还来找我干嘛?”

  “把剧本还我,我不干了!你们找枪手重新写好了,他们又便宜又听话,最擅长瞎掰,别说调换内容,就是把第一集死掉的角色掰活了也没关系。”

  对方果然把信封塞回她怀里,结果她没接住,啪地一声掉到地上,稿纸散得乱七八糟。

  “什么态度,竟敢撒我的稿子。”

  “你以为你是谁啊!”她扭头大叫。

  对方早已逃之夭夭。

  “神经病……”

  她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气呼呼地蹲下来捡纸头,几乎同时,看见还有另外一双脚停在跟前,也在帮着捡。

  那是一双学生时代体育课上才会穿的老式球鞋。

  她觉得有点眼熟。

  “你走你的,不用理我。”

  球鞋依然停在原地。
 
1994年中秋28(2)

  “我说不用!你听见没有?”

  她火了,想从他手里把稿纸夺回来,不料,对方机敏地一闪身,把它们藏到背后去了。

  她恼怒地站起来瞪视他的头皮,他终于站起来面对她,她立即呆住了。
 
1994年中秋29(1)

  小米跟在夏吹后面,慢吞吞地走,并且故意保持一定距离,象是怕被别人看见似的。

  夏吹把她带到老房子前面,背抵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她站的那个位子。其实,光线很暗,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吵完架是不是打算到这里来?”


  “不是。”她脱口而出。

  “今天是中秋节,我以为你会来。”他有些落寞。

  小米不语,一颗石子在她脚边上滚来滚去。

  “你回来干嘛?”她问他。

  “来抓你。”他回答。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忽然跳起来。

  “我人都走了,为什么不呆在北京好好做你的事?你把简影一个人丢在那里算什么意思?”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又算什么意思?”

  夏吹有点赌气,闷闷地又加了一句:

  “我本来就不正常。”

  “你!”小米冲过去,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珠。

  夏吹也瞪着她,并觉得她眉尖的愤怒和红扑扑的脸蛋根本不搭界,有点假惺惺,她气死了,转过身,两手交叉在胸前。

  “说,为什么离家出走?”

  他故意凶神恶煞地,其实,只想走过去拍拍她倔强的后脑勺,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我烦你,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哪里碍着你了?”

  小米歪着头左思右想,答不上来。

  “好,以后你说什么就什么,我不烦你,行了吧?”

  “还不烦我!”

  她跺脚,重新把脸转回来。

  “求求你,回去好不好?”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她真的有点没辙了,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其实,那些问题迟早要出现,早解决比晚解决好,如果你坚持不跟我走,那我只好留下来。”

  “你疯了!”

  小米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怎么不为简影想想?她要面对多少压力?你不能对不起她。”

  “如果注定我只能选择一个,那我只好辜负她。”

  “夏吹,这不是选择题,她是你女朋友,我是你妹妹,根本没得选!”

  “为什么不能选?我要和你在一起,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管不了!”

  夏吹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害怕了,因为小米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他摸不到她的心。

  “你敢说,你一点也不爱她?”

  “你觉得,我爱她么?”

  “我问你你问我?”小米搞不懂。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那副样子,少言寡语、不识时务,对人冷淡、脾气又暴躁,既不温柔也不浪漫,因此,没想过会有一个女人,象简影对我那样好,好到我不回报就罪孽深重似的。”

  “可是,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如果说我爱她的话,那也是某种压力下的妥协。然后,你走了,我也累了,不想再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下去,出国也好,结婚也罢,统统都是她父母施舍给我的恩惠。”

  “小米,你我终究是从这小巷子里走出来的,你选择离开,除了想要成全我的事业,难道不也是因为害怕跟简影那样的家庭永远联系在一起么?”

  “你怕,我也怕。我知道谈教授对我是真诚的,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可是,小米,我们又凭什么去接受人家的好意,赖在人家家里享受这样的恩惠呢?”

  “所以你每次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种环境里,我就火冒三丈,我觉得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我?”

  夏吹第一次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小米听得很投入,她不得不承认,夏吹说得句句是实话。

  “可是……简影怎么办呢?”

  “我想她很快就会忘记我,就象当年裴希希那样。”

  “你怎么能这么说,简影不是裴希希,裴希希哪点比得上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裴希希,反正和我在一起的女孩,没有一个你看得顺眼的,还不如不要。”

  “胡说!简影……她是个好女孩,这对她不公平……”

  小米默默地把脸埋进路灯的阴影里,为了掩饰自己哀伤的表情。

  “不行,你必须回去。”她蓦然惊醒。

  “明天就走,听到没有!”

  夏吹知道和她讲道理根本没用,所以这次他使用了武力。

  他把小米从角落一把抓到自己面前,鞋尖顶鞋尖的距离,然后,俯下身,硬是要把眼睛嵌入她的瞳孔,他必须确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小米所有的意志力全部都要集中在这里。

  “你给我仔细听着,我这辈子,除了埋头苦读什么也不会,包括和女人谈情说爱。唯一的特长就是从小远远地站在那里照顾你、守护你,巴望着你赶快长大,那样我就可以摆脱你,过我想要的生活,现在,你终于长大了,可是,我却再也无法把你甩开了。”

  小米糊里糊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小米,十八岁的时候,你告诉了我那两棵樱花树的秘密,如果现在,我对你说,这些年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年那棵哀怨小树,终于决心回来补足她为我失去的所有养分,那么,你还会赶我走么?”

  小米怔住了,神思迷离地停留在夏吹轮廓分明的五官上。
 
1994年中秋29(2)


  很炽热的东西从他身上溜出来,转眼就消失在小米的身体里。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正疯狂地往头顶上涌,冷不丁频频打颤。

  樱花树?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她给他,只是想埋葬它,她以为他不会看,即使看了也不会理解,可是,现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所顾忌地对她证明,他早就已经变成那棵能
够永远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我们生来就是一体的,不是么?”

  小米没法再听下去,她觉得喉咙里难过极了,有什么东西正按耐不住,急着要涌出来,于是,她挣脱了夏吹的囚禁,完全背过身去,很久很久,一点声音也没有。

  夏吹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他以为她会感动,会雀跃,甚至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毅然突破世俗的界线,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可是,她竟然选择了距离与沉默。

  恐惧立刻将他包围起来。

  难道他错了?从头到尾全错了?

  夏吹突然失去了自信,他不敢再靠近半步,或是强迫她再站到面前,他只有踉跄地后退,退到离她最远最远,零的位置上。

  背后的脚步声,让小米怦然心悸。

  他要走了么?如果她再不回头,他就要永远回到先前遥不可及的位置上,即便她再怎么孤苦伶仃,再怎么受尽委屈,也永远不想知道了么?

  可是,她能回头么?可以回头么?

  如果回头看见的只是陡峭的悬崖和地狱的烈火,他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么?

  “夏吹!”小米转身叫他。

  他停下来了,终于停下来不走了。

  小米跟上去,脚步落在离球鞋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

  夏吹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就象等待一场生死判决,很快,他就听见背后寂静的空气里传来一阵压抑到不能再压抑,呜咽般的喘息,接着,便是吸鼻涕的声音。

  小米伸出食指,一下一下,重重地点着夏吹宽厚的背脊,夏吹的上身跟着一下一下,前后摇晃。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抛开所有的杂念,紧紧地贴上去,将滚烫的泪水全部洒在他身上,让他这辈子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用手指不停地戳点他的后背,抽着鼻水对他说:

  “你别走,我说,你别走了。”

  夏吹鼻子一酸,眼泪跟着跌落下来。

  他转身,没看小米花猫似的脸,而是直接将她的头按在胸口上。

  “我们相爱吧,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她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一直一直、不停地掉着眼泪。

  小米想:既然这样,只有一起淹没了。
 
1995年除夕30(1)

  建豪始终没有找到小米。

  现在,连夏吹也失去了消息,这对兄妹就好象从人间蒸发了,而且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蒸发的。

  建豪没因任何事怨恨过夏吹,即便是知道了他和小米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次
,却是个例外。

  短短几个月,到处奔走寻找小米不说,来自简家接二连三的疲劳轰炸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如今,他是真的一无所知,因此再也不用为他圆谎来拖延时间,虽然简影已经放弃追问夏吹的下落,可是,她日渐萎靡的状态让建豪难以入眠。

  这算什么呢?建豪没想到夏吹是怯懦又没勇气承担责任的人。

  “还是走吧,时间会让你淡忘一切。”建豪劝简影,于是不久,简影就独自一人去了美国。

  其实,他也想回家了,没有夏吹和小米的北京城没意思透了,也许此时此刻,他们就躲在上海某个不知名的弄堂里,静悄悄地等着他也说不定。

  建豪坐在仙踪林里胡乱思考着这些问题。

  他在等阮菁,自从简影走后,阮菁就更寂寞了,整日无精打采的,今天不晓得为什么突然要他翘班出来约会,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和他商量。

  眼看就要过年了,建豪琢磨着是不是该跟她提提回家的事。

  “等很久啦?”

  阮菁一屁股坐下来,把建豪吓了一跳。

  “大小姐,我还在试用阶段呐,一天到晚请假,要是被老板炒鱿鱼……”

  本来想再嗦几句,可是阮菁的双眼红红肿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眼睛怎么了?被人打啦?”

  “没有啊。”她呵呵傻笑。

  “哭过?”建豪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谁敢欺负我的女人?”

  “你少恶心!”阮菁挥手点饮料,下意识地把眼光避开。

  “什么事那么急?前两天CALL你也不复机,又跑去哪里混了?”

  建豪发现阮菁脸上藏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伤感,好象眼看着别人偷走了心爱的东西,而自己却又无力挽留似地悲哀着。

  她不说话,用吸管一圈一圈搅拌杯子里的冰块,叮叮难听得要命。

  建豪这才发觉她大冬天地竟然点了一杯冷饮,这丫头绝对有心事,于是,不再和她开玩笑,很严肃地握住了那只不停旋转的手背。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呢?”

  冰块在暖气的包围下溶解得很快,阮菁湿漉漉的手从建豪的指间滑落,她拿起桌上的纸巾默默地擦拭。

  “建豪,你回上海去吧!”

  “真是心有灵犀,我刚才还在思想斗争要不要和你商量这件事你就先讲出来了,怎么?你终于准备好啦?”

  “准备什么?”

  “见我父母啊。”

  阮菁蓦地抬起头来。

  建豪的眼睛清清亮亮,非常挚诚。

  “你是说,要带我一起回去?”

  “当然!”

  “你不上照,每次都笑得傻兮兮,还是带真人回去比较有把握,免得我老娘以为他儿子眼光有问题。”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

  建豪不明白她的语气为什么忽然就冷淡了下来,他开始认真回顾阮菁从进门到现在所有的言行举止,越想越不舒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气氛怎么让人觉得好象已经走到了尽头似的?

  “别嘴硬,你真舍得让我一个人回去?”

  “有什么舍不得,你陪了我那么久,又让我那么开心。”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建豪糊涂了,有必要的话,他也想喝点冰的清醒清醒。

  “建豪,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阮菁是坦坦荡荡,直视着建豪的眉眼说出来的,本来以为并不容易说出口的紧张与忐忑,顷刻间统统化为了乌有,如同她决定放弃这段爱情时,丝毫没有后悔那样,清清爽爽就飘逝不见了。

  “最近我没惹过你,不要随随便便对我开这种玩笑。”

  建豪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她在搞什么?我哪里又得罪她了?

  “你真以为我那么笨?”

  “我知道,你还爱着小米。”

  “真是活见鬼了,是不是不找点茬和我吵架你就憋得慌?”

  阮菁想着建豪一口京片子说得真溜,如果把他留在身边,说不定很快就要变成北京人了,于是,她忽然感到好笑,只是怎样也笑不出来。

  “不要扯开话题。”

  建豪的脸色立刻变难看了。

  “我知道,前阵子找她找得有点疯,可你应该明白那不是因为我还喜欢她,而是我在这里面对的压力实在太大,说实话,我还有些恼她,要不是她擅自逃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不是小米的错,”阮菁突然打断他,“事情迟早会变成这样的。”

  建豪看看阮菁坚决的表情,胸口一闷。

  “现在不是讨论谁是谁非的时候,反正那和你我也没什么关系。”

  “你明知道小米她不喜欢我,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地信任我?”

  “如果我告诉你,将来有一天,小米会回头来找你,你还会象现在这么坚定不移么?”

  “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这是小米的原话,所以你不必拿这种借口来无理取闹。”
 
1995年除夕30(2)

 “建豪,我没有无理取闹。”

  “我很认真地请求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把话说完。”

  阮菁动容地捏住建豪的手腕,他只好把目光集中起来。


  “小米现在就在上海,和夏吹住在一起。”

  他果然受到惊吓,瞳孔的颜色骤然加深。

  “说实话,我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你说过,我是唯一一个了解你内心世界的人,如果你对小米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哪怕一点点,就赶紧回到她身边去,好好地,再爱她一次,我保证,这次你一定会成功,别问为什么,只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就行。”

  “因为,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你的。”

  阮菁的话让建豪心头一震。

  他依稀记得,很早以前,在北大的草坪上,简影对他说过相同的话,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直到现在,阮菁仍然能够将他一眼看穿呢?

  对小米的迷恋,从十八岁起就命中注定要成为建豪一辈子的无奈,可是,他没想过要离开阮菁,因为他已经认定,阮菁是唯一一个能够治好这无奈的人,然现在她却要放弃了。

  “你……不再爱我了。”

  建豪受伤的表情让阮菁胸口隐隐作痛。

  “我不是不爱你,而是不想再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料到潇洒的阮菁也有疲惫一天。”

  她自嘲对他撇撇嘴。

  建豪望着她,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如果小米不走,他和阮菁也许反而能靠得更近走得更远,因为只要看到小米健康快乐的样子,他便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至少,心不会那么空空落落。

  阮菁深深地知道,有一点,建豪和夏吹是一样的――失去小米,会让这两个男人同时变得脆弱起来,毫无安全感地脆弱起来。

  “真的一点也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他嚅嗫着问。

  “是。”她平静地回答。

  “我没这个思想准备。”

  “我承认,对小米或多或少还点余情未了,可那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一切都会过去的,难道你没有想过,将来,不知不觉,我就把她给忘了。”

  “这才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阮菁的话让建豪陷入更深的窘迫里。

  “你难道不懂么?对我来说,随时可能会有崭新的恋情发生,可是,对小米来说,你却是唯一的机会。”

  “阮菁,我比你更了解小米,她绝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需要我。”

  “那就赌一把!”

  “赌一把?”

  建豪困顿地望着她的脸

  “我不相信你输不起。仔细想想,小米在北京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好好追求过她?至少,从来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吧。”

  “你怎么知道她以后就一定会需要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会。”

  “直觉?”

  建豪忍不住难过起来。

  “为了一个没有根据的直觉你就要和我分手,我真怀疑你是否真的爱过我。”

  就在前两天,阮菁为了要下定决心,辗转反侧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可是现在,建豪的话却让她抑制不住想要哭。

  “如果你执意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总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了。”

  建豪默默无声地呆坐了一会儿,神情很落寞,显然是受到了打击。

  够了,阮菁冷静地对自己说,同时,把仅有的一丝欣慰克制下去。

  建豪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阮菁忽然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下辈子还有机会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不放你走。”

  “如果下辈子我是个女的怎么办?”

  回过头,眼里闪烁着湿润的光芒?/p>

  “笨蛋!那个时候,谁还在乎你是不是同性恋。”

  他们相视而笑,就象刚见面时那样,不知道为什么,建豪对这段无故夭折的爱情无端地萌生出感激的心情。

  “最后,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倘若有一天,小米真的投奔你的怀抱,哪怕你觉得她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你也一定要接受她,好么?”

  建豪最后一次凝视阮菁漂亮的眼睛,似乎真的从那里面看见了未来的影子,于是,他重重地点头,怀着彷徨、迷惘的心情,就此告别。

  阮菁目送着建豪融入人群,直到无法辨认。

  赶来见他之前,阮菁的确一个人偷偷地哭过,不过,不是因为要和心爱的人分道扬镳,而是因为小米在长途电话里对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阮菁,我很幸福,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阮菁听懂了她话里意味深长的那种“幸福”所包含的意义。

  她知道她的确幸福着,可是,那种永远不被祝福的幸福到底又能坚持多久呢?
 
1995年除夕31(1)

 “拿个推车吧。”夏吹指指不远处,叠成一排一排的手推车。

  “要买那么多么?”她狐疑地问道。

  “要,现在不买什么时候买?”


  小米扭转头,迅速地穿越拥挤的人堆去拿,轻快得象只硕鼠。

  夏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她,就怕她不小心拌倒。

  小米的长头发松软地在腰间颠簸,夏吹的心情也很柔软,他每次这样不动声色地将她收进眼底的时候,都会有种惬意的满足。

  现在,每天早上,把胡子刮干净的那一刻,夏吹常常有种认不出自己的错觉。

  坦率、爽朗、我行我素,眉宇间无时无刻不流转着和缓的情意,他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他觉得,小米把他变成了一个温柔多情的成熟男子,先前矫情的忧郁浑然消失,洗尽铅华的酣畅让他时不时就要站在镜子前面细细端详,那种陌生的光彩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还有着几份十八岁少年似的帅气。

  有生以来,第一次,夏吹开始喜欢自己的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要微笑,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笑,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乐的事情,就是很想笑,尤其是当小米烦人地围着他团团转的时候,他觉得快乐极了。

  “我们走吧。”小米很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搭在车把上,夏吹也把手放上去,两人推着车,慢悠悠地在购物区里逛,周围的人很奇怪地看着他们。

  到如此吵杂的地方来买东西,无非是图个便宜,恨不得赶紧买完赶紧闪,那两个家伙却好象走在南京路上似的,完全目中无人,悠然自得得不得了。

  其实,对卖场里的一切,夏吹已经熟悉得不能在熟悉,因为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小米每次来找他不是送饭就是等他一起回家,根本没机会到处走,所以,夏吹答应她,等到过年放假的时候,一定带她来卖场,享受血拼的滋味。

  而事实上,他们还未具备血拼的资格。

  10月底,夏吹用小米当年寄给他的打工钱和自己仅有的积蓄,重新装修了老房子,然后,便和小米一起搬离了尤子的公寓,恢复了十几年前,他们相依为命的隐居生活。

  夏吹在大卖场打工,小米依旧白天写剧本,晚上到尤子的店里帮忙,但是自从和夏吹在一起之后,通常八点半就早早地回去了,两个人虽然经济上还不够宽裕,偶尔却也能潇洒潇洒,尤其是过年,夏吹早就准备好丰厚的购物清单了。

  尤子发现小米额角深处固有的阴霾不见了,整个人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有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妩媚。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小店的角落里怀春似地笑,颊上的绯红一阵接一阵地往外泛滥,那种情形让尤子身不由已,无法再予以阻挠或干涉,他只能沉默地,远远观望着他们。

  当杂技演员站在高高的钢丝上表演时,观众是必须屏息禁气静观其变的,就连一声不恰当的咳嗽也会导致悲剧发生,更何况夏吹和小米连安全带也不屑于绑一下。因此,维系着他们的那根可以行走的钢丝,所具备的安全系数相当有限,有限到随时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断裂。这点尤子早就告诫过小米,逃回上海的那天晚上,他该说的都说了,包括那些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坦白的坟墓底下的秘密。

  所以,尤子认为,这一次,小米没有任性妄为,她一定是理智地思考过所有的问题才决心踏出这一步的,所以,他再也没立场说些什么,更不必说挽回了。

  他只是后怕地想着,当这种幸福走到尽头的时候,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回到家,夏吹重新把煤气打开,让煨了一下午的高汤再度沸腾起来,袅袅上升的蒸汽让小小陋室显得无比温暖。

  小米把蜡烛点起来,夏吹立刻发现,桌上一大堆老旧的碗碟中央,竟然矗立着两只气质不凡的西式高脚酒杯,烛焰在它们极其高贵的线条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什么时候买的?”他惊讶地问。

  “春节礼物,喜欢么?”小米狡黠地眨着眼睛。

  “送给谁?”

  “送给这个家,爸爸、妈妈、你、和我。”

  夏吹坐下来,凝视小米被光晕熏染得异常动人的脸,轻轻地说:“真好!”

  屋外,鞭炮又开始此起彼伏。

  夏吹和小米同时拿起筷子,将彼此最喜欢的一道菜夹进嘴里细嚼慢咽,然后对视着互相点头,舌尖还发出啧啧的声音,不一会儿便忍不住笑出来,但是,望着望着,两对眼睛却又象浸入滚水的烧酒般温热起来。

  这个久别重逢的团圆夜,他们等了整整6个年头。

  现在,夏吹和小米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面对面坐在一起,将自己的脸影送还到对方熟悉的瞳孔里面。

  小米看见夏吹明眸中的自己非常美丽,美到几乎认不出来。

  夏吹在她眼中看到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暖,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家了。

  1995年的这顿年夜饭,他们吃得好安静,仿佛它是彼此生命中唯一仅有且稍纵即逝的刹那,那种缠绵悱恻的情绪是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破的,包括他们自己。

  举杯畅饮时,小米突然在祥和的气氛下问了一个不时宜的问题。

  她问夏吹:“生命将尽的那天,如果上帝让你选择,你会选择以什么方式为自己划上永久的句号?”
 
1995年除夕31(2)

  夏吹觉得这个问题怪异,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小米说:“我会选择投奔大海。”

  “为什么?说不定连骨头也找不到。”


  小米笑他愚钝。

  “那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重生?”

  她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将自己融入海洋,为的是能够变成一条鱼。”

  “为什么不是乌龟海豹,而偏偏是条鱼呢?”

  “因为鱼最自由啊!”

  “生老病死顺其自然,我可不想变成鱼,一天到晚翻白眼,多难看。”

  夏吹不同意。

  “可是,我却很期待。”

  小米一脸憧憬,然后固执地,一眨不眨地凝视夏吹已经有了男性沟壑的面容。

  “这样,我就能自由自在,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变成鱼,而我却埋在泥土里,岂不是隔得更遥远?”

  “还有沙滩连接着陆地和海洋,那些沙子一望无际,源源不绝,多有象征意义。”

  “你的想象力有问题。”

  夏吹故作认真地斜睨她的脸,希望丢开这个不合气氛的话题。

  小米的目光仍飘在意味幽深的半空,闷闷地又象是正陶醉着。

  这时,门铃响了。

  “建豪?!”是夏吹的声音。

  小米纳闷地从椅子上探出脑袋,朝外张望。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赫然出现在玄关的日光灯下。
 
1995年除夕32(1)



  夏吹和小米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有点冷场的除夕之夜将近尾声的时候,还会出现如此意外的惊喜。

  “吃一点吧,小米煮了你的。”

  夏吹把椅子搬过来,惊喜之余似乎又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哦?你料准了我会回来?”建豪温柔地端详小米。

  “没有,可是,过年怎么可以没有你的份呢?”

  小米坦率的眸子让建豪有了莫名的感动,一时间也不晓得该不该接受。

  “知不知道这房子要拆了?”

  夏吹转身拿酒,冷不丁被建豪一句话弹回了原地。

  “拆房子?这不可能,你听谁说的?”

  “刚才进来时,在巷口的布告栏上看见市政动迁的批文,不用多久,这里就要铲成一片绿地了。”

  小米茫然地将目光转向夏吹,愕然发现他先前光滑的额头上忽然有了皱纹。

  他们眼中又酝酿起旁人无法参透的语言,彼此交集、融化、游离着,建豪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悬浮在禁忌边缘的亲密无间。

  他始终默默地注视着小米,她眼底除夏吹之外空无一物的洁净,让他体验到真实背后,最尖锐的疼痛。

  “我还没回家呢。”

  建豪胡乱吃了一些酒菜,重新站起身。

  “小米,我是特地来看你的,见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建豪话中的弦外音让夏吹觉得异常别扭。

  “我送你出去……”

  “还是我送吧。”

  小米领悟到什么,抢先走出去。

  建豪拍拍夏吹的肩膀,对他点点头。

  此时,门缝里闪进一股寒风,夏吹觉得肩头冷飕飕的。

  “阮菁呢?她跟你一起回来了么?”

  走到十字路口,小米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很清楚,除了阮菁没有人知道她和夏吹在一起。

  “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小米不走,困惑地盯着路灯下,建豪颀长的背影。

  “为了你。”

  建豪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迈步。

  “建豪?”小米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强迫他止步,“你知道,我和夏吹……”

  “你有你的固执,我也有我的。”他很坦然。

  “所以,我回来了。”

  小米的眉尖不解地堆积到一起。

  建豪重新走到她面前,仔仔细细,聚精会神地打量她。

  “你真美,比任何时候都美,不过,不是以往那种咄咄逼人、常常将‘猪豆’挂在嘴边的小女生的美。”

  “眼前的你,成熟、婉约,俨然是个甜蜜的小女人。”

  “真遗憾,让你脱胎换骨的人不是我。”

  小米颔首不语。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总梦见你过去的样子,哭的、笑的、生气的、顽皮的,你哭了,我眼角便湿湿的,你笑了,我嘴角也歪歪的,很奇怪吧,你让我在睡眠的时候有了表情。”

  “于是我想,对我而言,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就这样,我渐渐习惯了用沉思来想念你,并意外地发现,默默地爱一个人其实也是一种追求幸福的方式。以前,我总是不停地表白,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回 应,而事实上我却从未真正地对你付出过什么。”

  “面对你欲罢不能的痛苦,我竟然选择做一个冷眼旁观的懦夫,相比之下,夏吹比我勇敢多了,难怪你要选择他。”

  他自嘲地笑,小米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但是现在,经过这一切,那个在拉面馆里为你夹牛肉的男孩也长大了。”

  “小米。”建豪轻轻唤道。

  “我回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和夏吹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始终都会站在你的身边,累了、苦了、无路可退了,只要你愿意,稍稍回一下头,就一定能看见我依然站在原地,张开臂膀等着你。”

  “建豪,别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

  建豪弯腰摊开掌心,接住小米眼角无意间跌落的水滴。

  “别哭。”他托住她的脸,用拇指拭去继续下滑的热泪。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你掉一滴眼泪,哪怕是为了我。”

  小米无法自已地飞奔而去,迅速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建豪矗立在霓虹闪烁的街角,强忍着目睹她被黑暗瞬间吞噬的苦涩。

  小米看见夏吹一个人斜倚在门口的路灯下等她,她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躲在暗处痴痴地窥望。

  他如此急迫、局促地守在那里,若不是偶尔吸吸冻僵的鼻子,很难让人不产生雕像般的错觉。他又抬头往远处张望了,小米已经数不清那是一分钟里的第几次,她想,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他又经历过多少次这样孤独的等待呢?

  小米赫然醒悟到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她和夏吹之间,无论是形影不离还是相隔甚远,那道与生俱来不可逾越的屏障注定将成为彼此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如同被命运硬生生撕裂的胎记,原本是完整的一块,现在却封存于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再也不能融为一体了。

  那一刻,小米第一次体会到自己正背负着虚无的苦难,而夏吹肩头的远比她更沉重、更煞人……她开始怀疑这样的爱是否有意义?可是,无论怎样怀疑着、抗拒着,她仍然不能放弃和他在一起,因为她知道,那种离弃后终极的悲哀比起相爱的苦难,更接近死亡的临界点,于是,她只好再次顺着黑暗的绳索,一步步向他靠近。
 
1995年除夕32(2)


  夏吹捂热的双手即刻落到小米迎面而来,冰凉的脸庞上。

  终于等到她了,他安心地深吸一口气,唇角随着逐渐暖和的手感洋溢起淳朴的微笑。

  小米掏出手帕替夏吹抹去就快要凝固的鼻涕,然后,同样用双手捧住他的脸。


  两人就这么默默伫立在城市中最寒冷最潮湿的一角,徐徐地温暖着对方,一些难以描述的心事就这么缓缓地流淌开来了。
 
1995年除夕33(1)


  是夜,夏吹床铺辗转反侧的吱呀声从阁楼上传下来。

  小米同样睡不着,于是打起手电爬上楼梯。

  “哥,我冷,想和你一起睡。”


  夏吹把她拉上来,腾出热乎的那边,把身体挪到地铺的另一头。

  小米静悄悄地钻进来,夏吹隔着棉衣都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很冰,但是依旧背对着,纹丝不动。

  他知道该如何给她取暖,可又觉得那不合适。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小米正悄悄地偎过来,跟着腰间就被一只细手柔柔勒住了。

  此时,小米的身体已经完全贴住了夏吹的后背。

  夏吹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敢动,甚至连头也开始昏沌了。

  “我不想离开这里。”小米说。

  “我知道,可政府要拆,没办法。”

  “……”

  “夏吹,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夏吹明白她所指是谁。

  倘若换作别人,夏吹会毫不犹豫地替她作出决定,可那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你开始喜欢他了么?”

  “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你从来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小米缄默地叹气,夏吹的脑袋更混沌了,她的语气好象一个正在失恋的人。

  “或许,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在一起,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等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就只有他了。”

  “他是和你最近的人,所以,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夏吹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这些,每到这种时刻,夏吹就觉得特别脆弱,仿佛自己一贯的坚强是完全依附在小米身上的,一旦她动摇了,他的意志也会跟着摇摇欲坠。

  “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这个,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可你不能总这么生活下去。”

  “我觉得挺好。”

  “房子拆了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租,只要在一起,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夏吹,有些问题不是你我……”

  “小米!”

  他抓住她的手指,她竟然想缩回去,可又仿佛正激动着。

  “和我在一起,你幸福么?”

  她果然安静下来。

  “我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但是那种幸福却常常和想要离开你的念头站在同一个天秤上,让我无法确切地衡量出这样的感情对你一生的命运所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事到如今,你不觉得这幸福的代价太大了么?为了我,你不惜伤害简影,为了你,我注定要辜负那个始终默默守护着我的人,之前,我们一直坚持着用行动来证明这样的感情是没有罪过的,现在回头想想,简影和建豪所付出的一切又有谁来为他们承担?”

  “夏吹,我们就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一辈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夏吹觉得不该再踌躇下去,89年仲夏的那个夜晚,小米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胸膛上和他说话,说着说着亦陷入两难的境地,那一次是关于前途的,而这一次,纯粹地,是为了爱。

  于是,他解开小米环绕自己的手,翻身主动将她搂入怀中。

  他不要放弃拥抱她,更不许她再背对着自己,一个人偷偷哭泣。

  “嘘,别说,不要再说下去,听我说。”

  “如果要追究责任,罪魁祸首就是命运,它错误地让不该相爱的人相爱,又残忍地让那些爱他们的人倍受煎熬,我憎恨它,诅咒它。”

  “因此,我的人生注定要和命运背道而驰,永远和它抗争到底!”

  “夏吹,我开始害怕了,真的好怕。”

  “别怕。”他放松手臂,让小米躺下来,肆意地将柔情隐射到她的眼底,怜爱地用手指拨弄她额角的青丝。

  “我在这儿陪着你。”

  “或许最后,我们还是斗不过命运的安排,被迫要分开,但是,你必须牢牢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和谁在一起,在哪里,哪怕……哪怕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我也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象这样,永远地陪着你。”

  “对我而言,没有你就等于没有生命。”

  这时候,小米清澈的眉眼完全从黑暗中突现出来,在月光迷朦的照耀下竟然焕发出夺目的光泽。夏吹指间的发丝滑落到她耳垂的那一瞬,摩挲到湿漉漉的东西,夏吹毫不犹豫地将嘴唇贴到她的睫毛上吮吸,然后是鼻子、颧骨、面颊、耳根、下颚……

  “虽然我一直、一直希望你不要再哭,可是,我又一直、一直从心底里渴望着,能够包容你所有的眼泪,把它们统统收入我的毛孔,与我的血液融和到一起,流向身体里所有盛满你记忆的地方,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会在哪里呢?”

  灰暗中,她平静地微笑。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夏吹话音刚落,小米就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把眼睛闭上,就一会儿,好不好?”

  移开时,夏吹的眼睛果然闭紧了,他转身重新躺回原来的位置,耳膜细细洞察着空气里微妙的动静。

  小米要做什么呢?他忐忑不安地思忖着。

  没过多久,夏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撑开,一个柔软、娇小、光滑的物体象羽绒般轻盈地嵌入腋窝中。
 
1995年除夕33(2)

 物体继续蠕动,仿佛是要将他的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拉过来。

  夏吹脑海里腾地燃起一团烈火,本能地惊醒了,他飞快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踉跄地躲进阁楼的墙角,险些被暗处的家具拌倒。

  角落里的湿气很重,冻彻骨髓,可是,夏吹的身体却火烧火燎,严重缺氧。


  “你?……不要我?”

  小米无助地呼唤。

  “我,我……”

  夏吹觉得口干舌燥,艰难地吞咽着仅剩的唾液。

  “我们不能这样。”

  背后瞬即寂静下来,了无声息,一丝动静也没有了。

  “……小米?……小米你还在么?”

  他惊慌失措,不知道可不可以回头。

  “看看我,就一眼,我求你……”

  她的声音分明就在身后,很近很近的那个地方。

  夏吹抑制住就快要迸发出来的欲火,缓缓、缓缓地转过身。

  他感到自己被一道刺眼的白光击中了,懵懵懂懂睁不开眼,视觉模糊的间隙,眼前出现了无数小米的影子:婴孩的,稚童的,少女的……等到光芒散尽,夏吹终于清楚地看见了小米如璞玉真璧般成熟瑰丽的胴体,洁白而不苍凉,荏弱却不单薄……她多美呵!她怎么可以将这样的美无所顾及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怎么可以?

  夏吹立即冲上前,抓起地上的大衣将她包裹起来,可是,与此同时,却怎样也无法放手让她从自己的怀里溜走。

  “我不能要你,那是对你的侮辱你明白么?”

  “那是你的,我不想给别的人,倘若给了别人,我就再也不是我了。”

  夏吹难以遏制地恸哭,他捧起小米的脸疯狂地拥吻,几乎让她没办法呼吸,然后……渐渐……渐渐地冷却下来……两个人瘫痪似地跪倒在被褥上,把彼此的脸深深深深地埋进彼此的颈项,就这样,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也没有分开……直到一对身体几近麻木,才重新回到被窝里。

  小米没有穿上衣服,而是将身体背了过去。

  “在我的身上写字,象小时侯那样。”

  夏吹把手指呵热,小心翼翼地点在小米绸缎般的凝脂上……那时,他们只有七八岁,在无眠的夜晚玩背上认字的游戏,后来越认越多,索性就用这种方式在黑夜里默默交流。

  但是今夜,夏吹知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写到了背的前面,她的心上去了。

  你真美。

  他写道。

  “是么?”

  她羞怯地回答。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爱,我,吗?

  “……”

  小米并没有熟睡,只是,在黎明到来之前,突然看见了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她看见她和夏吹,依旧拥抱在小巷深处那只昏暗无光的路灯下面,而那条通往家门的路已经没了尽头,远远望去,伸手不见五指。

  原来,他们只是一对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可怜人。

  那夜,小米终于醒悟到,她和夏吹的爱情是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希望的爱情。

  而夏吹却什么也没想,他只是不停地在小米身上写着我爱你,思索着那是否也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答案呢?
 
1999年暮春34

  建豪在上海商城底下的超市里漫无目的地闲晃,隔一分钟看一下表,手心里的锦盒已经紧张兮兮地开始冒汗了。

  小米正在商城的会场里接受全国最佳短篇小说的颁奖,接着还要去参加一个电影首映会,建豪中午翘班出来,就为了到这儿来堵她,不过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挑错了日子?


  陆续有人从自动扶梯上下来,建豪冲出去,一眼就看见小米急匆匆地往下跑,他走上前,刚好逮住她。

  “干嘛?”她瞪他。

  “走,去吃东西。”

  “又吃?你烦不烦呐……”

  小米两只手挡在多利萝玛的门框上,就是不肯把脚伸进去,建豪在她后面拼命推,侍者不停地对他们鞠躬,左一句“欢迎光临”右一句“欢迎光临”,建豪没办法,只好一脚把她踹了进去。

  “有钱没地方花是吧?到这种地方请我吃饭?”

  小米坐在一尘不染的餐桌前,浑身不自在。

  “都快三十了还请你吃拉面,象话么?你放心,我有的是钱。”

  建豪一付乐不可支的颠样,小米知道他最近刚升职,一顿大餐是逃不了的,可至少也应该叫夏吹一起来分享才对,于是,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阮菁就是因为你这副郎当样才偷偷嫁给别人的,你怎么那么没记性,真服了你!”

  “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自从建豪回来之后,小米就一直尝试着想让他和阮菁重归于好,但是建豪很坦率地告诉她,那纯粹是白费工夫,是阮菁先提出分手的,他被甩了,这就是事实。

  “你看她象个吃回头草的人么?”

  每次谈到这件事,他总要说这句话。

  果不其然,97之前阮菁调到香港去工作,没想到97一到,她就嫁给了一个年轻有为的港商,建豪觉得她真是爱国。

  不料,阮菁出嫁后反而和建豪重修旧好,成为了死党,并时刻关注着他和小米的情感动向。

  这几年,小米和建豪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很亲近,近到看上去和普通的情侣没多大差别,有时很遥远,远到根本无法揣摩彼此的距离。

  28岁的小米仍然笔耕不辍,很多人开始熟悉那个集编剧与作家于一身的夏沙,报刊杂志常常刊登有关她的报道,但是很少有人见过她本人,因此也很难挖到她的八卦,只知道她很年轻,姿色不凡却始终单身。

  小米依旧保持着低调内敛的本性,不喜欢在公众媒体上露脸,因此,建豪特别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就象现在,满足地看着她撕咬香嫩的肉汁,便觉得自己是这城市里最幸运的一个人。

  “恭喜得奖,小小礼物,不诚敬意。”

  他悄悄把准备好的礼物推到她面前。

  小米白他一眼,为了惩罚他的油腔滑调。

  “给我手机干什么?我不需要。”她把新款的小松下又推了回去。

  “夏吹说你以后会越来越忙,忙到没办法找到你,所以就买了一只,以备后患,我只负责送礼,要还你还给他去。”

  小米愣了愣,只好把它收起来,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乱花钱,回家再跟你算帐……哎呀,惨了!”她忽然又跳起来,“和制片约好了在会场门口碰头的,完了完了,要迟到了,我得马上走,晚上来家里吃饭,算是将功补过。”她习惯性地拍拍建豪的脑瓜,说走就走。

  小米一离开,建豪才想起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小米――!”

  “又怎么啦?”

  她刚好半个身体露出门外,不耐烦地回过头去,不料,一样东西小球似地迎面飞来,小米敏捷地伸手接住,是只粉红色的小锦盒。

  “什么东西?”

  “我的礼物,回家再打开看吧!”

  建豪眼见她放进口袋抽身而去,便长吁一口气,安下了心,刚想回座位去拿找零,突然,被推门而入的另一位年轻女子吸住了视线。

  那位女士没看见他,而是直接和不远处的朋友打招呼,建豪顺眼望去,坐在位子上等她的人并不认识。

  “她不是在美国么?……”建豪禁不住暗自惊讶。
 
1999年暮春35(1)

  夏吹趴在货架上清点饮料,注意力却集中在腰间的手机上。

  怎么还不响呢?

  他不确定小米是否喜欢他的礼物,可至少,应该用它打通电话才对。


  她越来越懒了,夏吹心里埋怨,嘴上却笑着。

  四年,他们在一起整整四年了,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她,哪怕是不经意的,他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愉悦起来。

  “经理,有位小姐找你!”

  夏吹回过神,俯身眺望,一位衣着时尚的女子正磕磕绊绊地穿越满地纸箱走过来。

  夏吹觉得有点眼熟,一下子又似乎认不出来,女子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爬那么高,不危险么?”

  简影爽朗地对他笑笑。

  夏吹意外极了,立刻从货梯上爬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个上海朋友告诉我的,她经常到你们卖场来买东西。”

  “有时间叙个旧么?”她问。

  “当然。”

  时至今日,突然面对她,夏吹仍然觉得尴尬。

  “还是找个地方坐下聊吧。”

  他直径往卖场的自助餐厅走去。

  “想吃点什么?”

  “随便,咖啡好了。”

  “这儿的咖啡不怎么好喝。”

  “没关系,我又不是为了喝咖啡才来找你的。”

  “你好么?”

  夏吹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

  “好,也不好。”

  简影随意搅拌着手里的驼色液体,不让夏吹看见自己的脸,然后,把杯子举起来喝了一口,这才把目光投射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有五年多没见了,其实,我一直想来上海来找你,可我母亲不同意,她认为女儿被抛弃一次就够了,何必再跑去自取其辱。”

  “是我对不起你。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也算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

  “忏悔?”简影自嘲地笑。

  “不必说得那么可怜,事情过去那么久,该伤的、该痛的,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忏悔又有什么用呢?”

  “你还在怨恨我,是么?”

  夏吹莫可奈何地垂下眼帘。

  “你知道就好,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就快变成祥林嫂了。”

  “后来,慢慢地,就想通了,即便没有当初的变故,或许我们也会分开吧。”

  她说话的语气有种心如止水的荒凉。

  “分开了也好。”

  “你走后,我变坚强了,开始体会到小米身上的那种柔韧力量。上午,我在商城的颁奖典礼上看见她了,她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我母亲说,如果她是钻石,即便埋在泥土里,总有一天也会发光,果不其然。”

  “看来,你们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一个神清气爽不再压抑,一个才华横溢楚楚动人,这足以证明你当初对我的残忍是有价值的,不是么?”

  “你这么说,是存心要让我难受了。”

  夏吹的眉尖又习惯性地锁到一起。

  简影突然感到眼眶一阵燠热。

  有多久?已经有多久不曾看见这熟悉的表情?

  他仍然在那段感情里无怨无悔地忍受折磨,而且比以往更坦然更豁达。

  简影很想无视此时此刻内心所产生的冲击与动容,但是,好象很难。

  她的眼光逐渐恢复温柔,那个她所熟悉的抑郁少年已经不在了,可是,那张令她在无数个夜晚默默冥想的脸,却依然能勾起心脏最强烈的颤音。

  夏吹也在凝视她,内疚的暗潮渐渐恢复成平静的流波。

  他眼底那片湖水如此宁静如此遥远,为何自己以前从来不曾将它看清楚呢?

  不一会儿,简影微笑了,接着,夏吹也笑了,气氛忽然就转回久别重逢的亲切与祥和上来。

  “这次南下,是旅行还是出差?”

  “我不是从北京来的,而是从旧金山。”

  “在美国一起念书的朋友几年前就回国了,这次刚好可以见到他们,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

  “我?”夏吹不明白。

  “有件东西我必须还给你。”

  简影拿出保存得完好无损的小米的日记本,摊开夏吹的掌心,轻轻放进他手里:“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丢弃呢?”

  夏吹异常震动,内心顷刻间涌动起千言万语,面对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小米的日记一直陪伴着我,虽然这对我来说有点讽刺,但我实在舍不得把它留在北京那个寂寞的空房子里,毕竟,那是你留给我最后的一样东西。”

  “在美国,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打开来阅读,没想到,这本日记的语言比她的小说更精致,我翻来覆去地读,翻来覆去地感动,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文字上一直无法超越她,因为她心里比我多了一份不求回报的挚纯。”

  “所谓真情流露,没有日积月累的情感,何以来如此逼真的语言?可见,她爱你的方式和我有着天壤之别,我要的始终是占有,而她却宁可做一个沉默的观望者。”

  “我想,如果当初不是我硬要把你们之间的那层纸捅破,她一定会永远地把自己隔离在你的生命之外,孤独地为你守侯一辈子,换作是我,未必有这样的勇气。坦白说,我应该感谢小米,是她让我从原本自以为是的狭隘私情中超脱了出来,也是她让我了解到,那种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爱情到底是怎样的。”
 
1999年暮春35(2)

 “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怨恨你了……”

  夏吹有些茫然,他没想到简影会用这种令他无地自容方式,来试着原谅他的不忠与背叛?

  “没能好好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不可饶恕的事情。简影,我亏欠
你太多了,你最好永远不要原谅我,这样或许会让我好过些。”

  简影的泪水了无声息地滴落到小米的日记本上,于是,夏吹的眼角也忍不住酸痛了起来,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

  “别说了吧,什么都不要说了……”

  夏吹放下本子,把另外一只手也覆盖上去。

  四周人声鼎沸,他们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牢牢握住了彼此。

  过了很久,简影才把手抽回来,重新找到先前的思绪。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航空信交给他。

  夏吹打开一看,是一封来自美国波士顿某生物工程研究所的聘书。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总之,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在美国读书,是学校转寄给我的,可能他们以为你和我在一起吧,后来,我专程去了一趟波士顿,了解了情况。”

  “他们说94年的暑假,你曾经发过一份资料给他们,有这回事么?”

  夏吹仔细回忆。

  “难道是我写毕业论文时,那个基因试验的报告?当时,我只是在网上查到美国一家研究所正在寻找有关这项试验的最新资料,我认为有些数据对他们会有帮助,就顺便寄了一份给他们。”

  “那就对了,对方说,你的报告为他们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线索,想邀请你去那里协助他们工作。”

  “他们找了你很久,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对方已经决定放弃了,所以,我才急着赶回来告诉你这件事。”

  “我在上海还有三五天的时间,无论你的决定如何,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

  夏吹沉思片刻,把信封交还到简影手中。

  “你代我向他们表达谢意,就说我在上海已经找到了满意的工作。”

  “在大卖场当业务经理?”

  简影简直不敢相信。

  夏吹拒绝回答。

  “一点考虑的余地也没有?”

  他摇头。

  简影脸色阴沉下来。

  “夏吹,你对不起我没关系,为什么连这么好的机会也要放弃?现在,我是以朋友的立场奉劝你,不要在一大堆罐头饮料里浪费你的聪明才智,你当初的理想呢?抱负呢?全都到哪儿去了?你真的决定为小米,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全赔进去?难道你就不能把她带在身边?现在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你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

  夏吹知道简影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小米的成就才刚刚开始,如果突然将她放到一个没有母语的环境里,即便从头开始,也很难达到现在的目标,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夏沙是谁,所有的一切,将统统不复存在。

  “我拜托你帮我解决这件事。”

  突然,有股怒气涌上简影的胸口。

  她别过头,逃开夏吹坚毅的表情。

  “我真不明白,离开她,你会死么?”

  “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简影有点被吓到,怔怔地呆在那里。

  “简影,我爱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占据她的位置,我知道我不正常,所以才决定放弃自己的人生,那是注定的惩罚,否则当初,我也不会离开你。说实话,对这样的爱情,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奢望,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我和她之间是一辈子都不能做的,我们永远只能隔着距离长相厮守,可是,我只能这样。”

  “我不在乎生儿育女或是创造所谓惊人的成就,我只要永远守在她身边,看着白头发一根根地长满她的头顶,但是,无论她脸上的皱纹如何堆积如山,也会在看到我的时候象现在这样幸福地微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吹的执迷不悟让简影遭遇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碰撞,她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被如此强烈的不离不弃抨击到世俗之外。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我知道你懂。”

  “不,我不懂!”

  简影站起来,转身离去,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泣不成声:“我不懂,为什么这样的爱情,要扼杀一个人的前途?”

  “简影……”

  夏吹走到她面前,为难地递上纸巾。

  简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上去勾住夏吹的脖子,将他牢牢拥紧。

  “夏吹,教我,怎样才能忘记你,怎样才能忘记你?”

  “…… ……”

  夏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悲哀正徐徐地浮出海面,他不由自主,慢慢地把手耷拉在简影剧烈抖动的身体上……
 
1999年暮春36(1)

  建豪从夏吹家回去的路上,发现了小米偷偷塞还给他的戒指。

  “五年了,她还是不要我。”他垂头丧气地对阮菁说。

  “谁叫你拿个订婚戒去吓唬人?你就不能有点耐性?”


  “她为什么总是不明白我的心呢?还是你比较了解我。”

  “怎么,后悔啦?那就放弃咯。”

  阮菁故意唱反调。

  “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这可是你教我的。”

  阮菁没回话,建豪知道她已经在电话那头微笑了。

  “有空到上海来看我吧,我有点想你。”

  “现在才知道我的好,晚啦!”

  建豪被阮菁逗乐,心情舒畅了许多。

  毕竟是有缘人,建豪由衷地感叹,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忠诚的那个知己。

  现在,建豪仍然时常回味他们分手时所说的那些话,如果阮菁没有离开,他对小米的痴情也就永远不会尘埃落定,幸好现在阮菁很幸福,只是偶尔还会为了他和小米尚未结束的故事心急如焚。

  不过,阮菁明显地感到建豪对小米的爱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她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就好象升华到一种无法测量的深度似的。

  建豪的确很想念阮菁,想再和她聊聊,不料,手机打断了他们。

  “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半分钟后,建豪重新拿起话筒。

  “是尤叔,他说有事要和我谈。”

  “他找你会有什么事?”

  阮菁觉得奇怪,事实上,建豪也很纳闷。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尤子的电话岔了建豪的思路,想好要对阮菁说的话,一下全忘了。

  第二天傍晚,建豪提早来到尤子的音像店里,意外地发现门口挂着“今日休业”的招牌,心里便有了压力,到底什么重要的事,必须关起门来商量呢?

  尤子果然沏了一壶好茶在办公室里等他。

  “谢谢你免费替我设计海报。”

  “哦,那没什么,小事一桩。”

  建豪看看墙上的海报,觉得印刷还不错。

  “什么事急着找我?”

  “听说,你向小米求婚了?”

  建豪很诧异他怎么会知道戒指的事。

  “算是吧,不过还没成功。”

  尤子默默斟茶,乌龙的香味逐渐蔓延开来。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递给建豪。

  建豪接过照片,好奇地审视,上面有对穿中装的青年男女拘谨地站在一起。

  “不认识,又有点眼熟,他们是谁?”

  “左边那个是小米的母亲,这张照片是她二十岁时照的,看上去和小米很象,对不对?”

  “唔,真的很象。”

  尤子不经意的提醒让建豪一下就辨认出来了,但仍不明白这照片和他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让你联想起什么?”

  建豪细心揣摩,努力回忆,当他将目光汇聚到右边,那个男人的身上时,突然眼前一亮。

  “我觉得这照片,跟小米和夏吹小时侯的那张合影很相似,尤其是两个人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尤子立刻沉默下来。

  他预料到建豪会洞察出这照片和夏吹兄妹之间所存在微妙的关联,希望这样的提示会让他比较容易抵挡接下来的事实。

  “为什么要给我看照片?难道照片里……站在伯母身边的男人是……”

  “你误会了。”尤子打断他。

  “那个人不是我。”

  “是小米的舅舅。”

  “舅舅?”

  尤子点点头,燃起一支烟。

  建豪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

  他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一种莫名的悲切从烟雾中显露出来,悄悄地爬上他的额头。

  “小米回到上海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她母亲临死前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为了阻止悲剧再度发生,我只好把真相告诉小米,没想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错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尤子继续吞云吐雾,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

  “小米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和小米一样,漂亮、慧黠,终日散发着栀子花似的香味。刚和她哥哥一起搬到老房子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们是新婚夫妇,后来才听说,小米的祖父在她母亲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哥哥带到乡下去抚养,直到父母去世,他们才重新相认。”

  “当时,我和小米的舅舅年纪差不多,又是邻居,就成了朋友,常到他们家去玩,小米的舅舅在大学里教书,小米的母亲在纺织厂工作,两人虽然生活拮据,却也过得平静安逸。”

  “他们兄妹的感情非常好,刚开始,我也没觉得怎样,但是后来,不知不觉,流言就多了起来。背地里,人们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是否正常?虽说是兄妹,可言行举止却象极了夫妻,长此以往生活在一起实在有违伦理,于是,便有人开始给他们说媒,不料,屡试屡败。”

  “太多次的不欢而散让人们隐约意识到,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结婚的念头,从此,流言就变成了事实,他们成为了大家眼中的怪物,被彻底孤立起来,连我也不得不近而远之了。”
 
1999年暮春36(2)

  “最后,小米的舅舅无法忍受她母亲终日生活在鄙视的阴影下,被迫搬出了老房子,住到了学校里……”

  “后来呢?”

  尤子忽然语断,让建豪的心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很难受。


  “后来,文革开始了,由于父亲病逝的缘故,我不得不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走的时候,小米的母亲亲自把我送到火车站,当时,我望着那张黯淡苍白的面孔,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离开这个动乱伤心的城市,可我知道,那不现实。”

  “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吧,她哭了,一个劲地对我摇头,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小米的母亲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小米的舅舅,她的亲哥哥……”

  尤子额上的悲切此时已完全转变成痛苦,密密麻麻地遍布脸孔的每一个角落。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又或者是刻意保留,为了独自占有小米的母亲仅剩的那些记忆。

  “……借我支烟。”

  建豪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从一开始,他就隐约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只是没料到真正面对的时候,情绪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控。

  “现在你应该明白,小米的母亲为什么从小让小米和夏吹保持距离。”

  尤子把话题转回小米身上。

  “她知道小米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允许这样的悲剧再发生在小米的身上。”

  “照片上的男人,我是说,小米的舅舅,他现在在哪里?”

  “死了。”

  “文革的时候猝死在牛棚里,之后,小米的母亲就嫁给了夏吹的爸爸,当然,也是小米的爸爸。”

  “是小米要你告诉我这些的?”

  建豪忽然意识到这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给他一个无可挽回的,拒绝的理由。

  “不是。”

  “她连夏吹都没说,怎么会让我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讲这些?”

  “建豪。”

  尤子终于掐灭烟蒂,将身体前倾,以便正视建豪的眼睛。

  “我请求你,不要放弃小米,因为,你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人。”

  这时,建豪手中的烟也灭了,迷雾渐渐散去,他终于从尤子坚定的神色中确认,那故事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建豪第一次在这样的现实里亲眼目睹,他所深爱的女人正行走在一条无望的绝路上。

  但是,建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挣扎于虚妄与现实的同一时刻,小米已经悄悄地将那根维系她和夏吹,仅有的一条钢丝绳拦腰截了两段。
 
1999年暮春37(1)

  五年来,夏吹从未对小米呵斥过一个字,可是现在,他恐惧地意识到这是一件任何严厉的呵斥都无法挽回的事情。

  “哥,我想和猪豆结婚。”

  那是半个小时前,夏吹一踏进家门,小米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


  夏吹发现,她没有象往常那样提着拖鞋斜靠在玄关,而是双膝闭紧,端端正正地坐在台阶上。

  小米的脚边整齐地摆放着夏吹的拖鞋,仿佛一整天都和它在一起,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冥想着,最后,等夏吹回来,把决定性的答案亲口说给他听。

  “你说什么?”

  “猪豆向我求婚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

  夏吹突然就变成了一根直立在鞋柜边上的愚木。

  “我不同意。”

  “为什么?”

  她望着他。

  她竟然就这样坦然地望着他,带着那种夏吹完全不熟悉的天真。

  “你问我为什么?”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你不喜欢猪豆么?他对我一直很好,我和他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

  “你不是在跟他了断!而是在跟我了断!”

  夏吹大声怒呵,随手就把皮包扔了出去。

  小米看见他的手机蹦上墙壁,弹回地上时已经完全散了架,那股力量好象把屋顶也震歪了。

  “这是干什么?”

  小米尽可能将郁闷的呼吸平息。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就不能坐下来冷静地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冷静,也不想听任何关于这事的理由,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

  她避开夏吹咄咄逼人的眼睛,蹲下来收拾地上的残骸,然后,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

  “我只是累了,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小米平缓的语调让夏吹禁不住一阵一阵地打起冷战。

  “你和简影见过面了,对不对?”

  夏吹并没预料到这件事。

  “我的确和她见过面,不过,那纯属偶然,和猪豆结婚是我自己决定的,跟简影没关系。”

  “她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希望我多多珍重,就这些。”

  “你撒谎,她绝不止对你说这些。”

  “那你又对她说了什么?”

  小米的脸色非常难看,夏吹理不出头绪。

  “简影说你很爱我,要我不要辜负你,我呆坐了整个下午回想她的话,却怎么也想不通,你的爱到底能给我什么呢?”

  “夏吹,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也是个女人,有女人的需要。”

  夏吹一把将她拖过来,劈头盖脑就要吻下去。

  “你别这样,别再碰我!”

  小米用尽全力从他粗暴的臂膀下挣脱。

  “我已经对这种行为厌烦透了!烦到让人恶心!”

  夏吹抡起胳膊,怒不可遏地挥过去,五条深紫色的印记即刻深深地嵌入小米白皙的颧骨。

  鲜血从她的嘴角沁出。

  小米冷冰冰地注视着夏吹无所适从的,受伤的脸,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血渍。

  “好,既然你那么爱我,就娶我啊?跪下来跟我求婚呐!”

  “怎么?不敢了?哈,你也觉得挺恶心的是吧?”

  他抽搐起来,象四分五裂的枯叶似地疯狂抖动。

  “假的,这全都是假的,你骗我……骗我……”

  她不理他,直接走进卧室,把准备好的行李搬到客厅里。

  “你要去哪?”夏吹冲上去夺箱子,“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绝不!”

  小米用整个身体挡在懊妫漠然地瞪视他的脸?/p>

  “夏吹,你根本要不起我,所以,我们之间完了。”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片刻,夏吹突然松了手。

  “好,我放你走,不过,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没用,我不会相信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们迟早还会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爱我,根本离不开我。”

  小米果然回过头来。

  可是,她脸上木无表情的神态就象是看着一个无耻的,装疯卖傻的小丑。

  “你好象忘了,我可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现在,你最好把耳朵竖起来听清楚!我从来就没爱过你,至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爱,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

  夏吹还未从她的话中清醒过来,小米就消失在门缝里了。

  “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他立即冲出去。

  小米的背影迅速地变成黑暗中的一个点。

  夏吹整个人跪倒在冰冷的门槛上,崩溃地将身体蜷成一团。

  小米一路狂奔,终于在十几米外的一条小巷深处,不小心跌倒。

  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呕吐起来,胃酸一股一股往外涌,说不出的难受,于是,眼泪跟着轮番掉落。

  小米的哭声象鸽哨似地回荡在城市上空,让小巷周围的灯泡,不知所措,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小米是在淮海路的地铁里碰到简影的,因为知道夏吹决心已定,简影就没把聘书拿给小米看,虽然她真的很希望小米能说服夏吹,然后和他一起去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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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暮春37(2)


  分手时,简影对小米说:“你要对夏吹好一点,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但愿,你也能象他爱你一样地爱他。”

  可是,这样的爱会毁了他的一生。

  小米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确定,这就是违背人性占有彼此的代价。


  这时,有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好奇地对她张望。

  小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于是,她站起来,擦干眼泪,掸掸身上的灰尘,往大街上走去。

  建豪发现小米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在铁门口缩了很久。

  建豪联想起89年的夏天,学校的天台上面,那天,小米比现在更落魄更狼狈,但那时,她蹲着,只为了不让夏吹看见。

  “小米,你怎么了?”

  他把她抱起来。

  “夏吹打了我一个耳光。”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象婴儿般无辜地抽泣。

  “我恨他,不想再理他了。”

  “明天我帮你揍他几拳,怎么样?”

  建豪发现自己也在哭,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流到了腮边,他腾不出手来擦,只好用舌头舔,真是咸。

  他不晓得夏吹和小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约地察觉到,阮菁所预感的一切,终究还是变成了事实。

  “猪豆。”小米抽着鼻涕抬起头来。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无耻,可我有点不甘心。”

  “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把你的戒指还给我?”

  “傻瓜,什么还不还的,那本来就是你的。”

  建豪同样洒脱地对她吸鼻涕。

  她终于破涕为笑,重重地倒进他怀里,生怕他溜走似地紧缠着他的腰。

  可是,建豪却听见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爆裂,发出响亮的、根本无法愈合的破碎声。

  这时,他清楚地回想起阮菁分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倘若有一天,小米突然投奔你的怀抱,哪怕你觉得,她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你也一定要接受她,好么?”
 
2003年冬38(1)


 你在哪儿?

  最近,我常常想起这个问题。

  有好几个晚上,我看不见你,床边、窗帘角、或是写字台上,都不见你的影子。


  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是故意躲着我的吧,我又烦你了么?

  猪豆比你好,你离开之后,他就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体贴的人了,我真喜欢他。

  猪豆说,将来小雨也会对我好,我不奢望,现在的孩子,还能指望她什么呢?不知道你怎么想。

  听说,他是男孩,叫什么名字?长得象谁?我有点后悔当初就这么把你给放走了,因为他没机会叫我一声姑姑,这让我觉得很寂寞。

  我挺好的,不要成天挂念着,记得要对简影好,没有我,她就是这个世界上和你最亲的人了,我真感激她。

  有点累,不想写了。

  最近很懒,所以写字的进度变慢了,你要原谅我。

  下次回信记得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有空好去看你。

  就这样。

  小米

  2003年 冬天

  小米把信笺折成菱形放进枕头底下。

  建豪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我想吃饼干,你出去帮我买饼干好不好?”

  “好,那你答应我买回来一定要吃,不可以浪费。”

  “没问题,最近我很乖的。”

  建豪捏捏她的脸,虽然那上面已经没剩下多少脂肪。

  “记得要选那种大大的,印花很漂亮的铁盒子装的饼干!”

  “丹麦蓝罐好不好?”

  “好,不过最好是方形的。”

  “你还真嗦。”

  小米调皮地对他吐舌头。

  建豪走出超市,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他看了看手表,约莫估算了一下时差,然后,在电话簿里找到了那个号码。

  “简影,是我,夏吹在么?能不能麻烦你让他听电话?”

  “……喂?”

  熟悉的声音让建豪的喉咙堵塞似地窒息着。

  “是我,下个月方不方便回来一趟……她病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2003年1月15日,夏吹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议一结束,就和妻子简影一同转机回到了上海,他们没有在旅馆预定房间,而是直接赶往市中心,小米所在的医院。

  建豪老远就认出了夏吹,他没怎么变,只是看上去有点沧桑。

  夏吹把手伸出来,将手套脱下,建豪也迅速地完成这个动作,然后紧紧地,握到一起。

  寒风将两只男人的手吹得通红,可是,交合的掌心却烫如烙铁。

  建豪把夏吹拖到边上,详细地叙述了一些细节,便决定把他带上去。

  “小米怎么了?”

  简影在电梯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厌食症。”

  “很严重,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吃东西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建豪将目光凝聚到夏吹结实的后背上。

  “也许,只有他能够创造奇迹。”

  小米昏昏沉沉地睡着,隐约感觉到有人走进她的房间,接着,一个熟悉的男人气息飘近了。

  床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她知道有人坐下来了。

  “小米。”

  她睁开眯缝的双眼,模糊地看到他的脸影,再睁开一点,五官逐渐清晰了起来,她不准备放弃,于是,又努力了一次,这次,她的睫毛终于高高扬起。

  “我回来了。”

  小米很清楚,很清楚地看见了夏吹,那张重叠着无数岁月沉浮的脸,她伸秩ッ他,心里好吃惊,为什么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全都那么清晰地铭刻在他的脸上呢?这不公平,他还那么年轻,不该老气横秋成这副模样?/p>

  “你怎么那么老?看上去很呆。”

  她不满意地说道。

  “你怎么那么瘦?看上去很丑。”

  他不乐意地回答。

  “奇怪,为什么会不觉得饿呢?”

  夏吹故意用探究的口吻消遣她。

  “现在当英雄,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八年抗战早就胜利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需要的是智慧,不是绝食。”

  小米忍俊不禁,笑出泪来。

  “你是臭老美,没资格教训中国人。”

  “好,会反击,说明脑细胞还健康得很。”

  夏吹亲昵地笑,把小米的手放到脸上,让她感觉到伸手可触的真实。

  “你真让我失望。”

  他想把眉头蹙成一堆,装出生气的样子,却不小心露了马脚,下意识地痉挛起来。

  “我以为,回来可以见到一个性感撩人的老妖精,没想到是个干涸的老菜皮。”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上颤抖了一下,仿佛竭力克制着某种不自觉的哽咽。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本来,想要带你出去走走的,可是现在……”他哭了,“……现在怎么办?你惩罚我,存心要让我丢脸是不是?……”

  他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缭绕起来,严重影响到声带的正常颤动,于是,没办法再对她说话了。

  小米没有哭,只是,有点惊慌。

  “我错了,我改,还不行么?一个老男人,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
 
2003年冬38(2)

  他没有听进去,反而趴在她扎满针眼的手背上,更剧烈地抽动肩膀。

  小米坐起来,把头低下去,放在他已经掺满白发的头顶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呢喃:“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

  简影不是很清楚,小米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到底指的是什么?可是,当她不经
意地回过头,竟然发现建豪的眼眶里也噙满泪水,于是,更加困惑了。

  离开医院,夏吹和简影就直奔机场,赶乘八点半的飞机回美国。

  建豪没有为他们送行,只是拜托一位朋友,把小米最心爱的两只生锈的饼干盒交给了夏吹。

  旅途中,夏吹第一次打开那些从未寄出的信件,编号从89年10月一直到03年1月,共有百余封,他彻夜不眠,足足看了十四个钟头,直到飞机快要降落的前二十分钟,才忍不住将自己关进厕所。

  十分钟后,一位年轻的空姐忧心忡忡地走到简影的身边,询问她的先生什么时候才能从厕所里出来,坐回原位并系好安全带。

  简影说:“没关系,他会出来的,不过现在,请你不要打扰他。”

  夏吹走的那天晚上,小米终于开始进食。

  数年后

  上海 浦东国际机场

  “爸爸,我们走吧。”

  小雨不高兴地把脸拉长。

  建豪笑笑:“再等等,他们就快到了。”

  小雨继续撅嘴。

  这时,一名时髦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和小雨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从出口处走出来。

  “对不起,飞机DELAY了一个多小时。”简影满头大汗。

  “没关系。”建豪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最近飞机常误点,这个月,加上你我已经接了五次机,差不多也习惯了。”

  简影推推身边的小男孩:“雷雷,和姑父、堂妹打招呼。”

  “嗨!”男孩向小雨伸手致意。

  小雨赌气地把脸转过去。

  男孩拐个弯,走到小雨面前,很认真地问:“怎么?今天你心情不好?”

  “我最讨厌迟到的人了。”她竖起眉毛。

  男孩抓耳挠腮想了想,瞪大眼,指着小雨的眉头。

  “啊呀!”

  “怎么了?”

  小雨傻呼呼地摸脸。

  男孩用中指在她眉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两根倔强的小眉毛即刻松弛下来。

  “你干什么!”

  “女生不可以随便竖眉毛,会长皱纹的。”

  “是吗?”小雨半信半疑。

  “还有,女孩子不可以对可爱的男生凶巴巴,要KIND,KIND你懂不懂?”

  小雨摇摇头。

  “这个下次再教你。”

  男孩骄傲地扬起脖子。

  小雨开始喜欢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雷,夏天的夏,打雷的雷,你呢?”

  “我叫钟雨,闹钟的钟,下雨的雨。”

  夏雷再次把手伸出来:“现在可以走了吧?”

  小雨高兴地把手交给他,两个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他长得越来越象夏吹了。”

  建豪望着夏雷的背影,心情难以平静。

  “小雨也是,长大了一定比小米还漂亮。”

  “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象我们,你不觉得遗憾么?”

  建豪忍不住问她。

  “看到他们,就等于看到了夏吹和小米,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简影的话让建豪心头荡漾起久违的暖意。

  “你真的决定把夏吹留在这里?”

  简影打开旅行袋,把骨灰盒拿出来,重新抱在手上。

  她依依不舍地摩挲片刻,温柔地回答?/p>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永远在一起,不是么?”

  小雨把写给小米的信折成三角形包在一只防水的塑料袋里,她不愿意建豪焚烧它们,她说,这样妈妈就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有舅舅陪,妈妈就不会寂寞了,对么?”

  建豪点点头,把小雨抱起来,亲了亲。

  四个人默默地矗立在夏吹和小米的墓穴前面,缅怀着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我想去看看小米日记里提到过的那两棵樱花树。”

  走出墓园,简影很认真地对建豪说。

  建豪低头看表:“五点钟我有个会,还有一个小时,不远的,我带你去。”

  “好奇异的同根树。”简影伸手抚摸依旧强韧的枝干,惊讶地感叹。

  “是啊,当年这两棵树下,挤满了自行车,夏吹直到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才发现这个秘密。”

  他们席地而坐,阳光灿烂地透过树枝照射在肥沃的泥土上。

  夏雷和小雨在树下快活地奔跑。

  “你想她么?”简影问道。

  “很想,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

  “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她。”

  “夏吹和小米的命运就象这两棵树,注定要紧密联系在一起,失去了夏吹的小米,每一天都在枯萎,那是不自觉的,她自己并不想这样。”

  “小米一直很健康,医生说,她的厌食症多半来自精神上的压力,后来她自己也渐渐意识到正不知不觉走向死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2003年冬38(3)


 “不过,夏吹的去世,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

  建豪沉重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起十七岁的夏吹在跑道上飞奔的模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米走后我就搬家了,也没再和你们有任何联络,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有关小米的事。”


  “小米去世的第二年,她的最后一本书在美国再版,夏吹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三天三夜没有出来,当时,我就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想到……”

  “他突然就这么走了,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这些年,你比我坚强多了。”

  简影微微摇头。

  “你我都很清楚夏吹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但我还是和他结了婚,你知道,是什么打动我把自己的终生幸福交给他的?”

  建豪摇头。

  “是他求婚时说的那句话,他说,简影,我会给你幸福的,只要我还活着。”

  “他真的做到了,和夏吹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若不是小米离开,我相信,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到老。”

  “你说得对,他们的生命是注定联系在一起的,就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因此,知道小米去世,我比谁都害怕,因为我知道,一旦她走了,我的幸福也就随之瓦解了。”

  简影忍不住仰望满目茂盛的枝叶,仿佛正期待着鲜花盛开的那一刹。

  “夏吹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了,可是现在,当我坐在这饱涵了小米所有深情的樱花树下,忽然又能触摸到他的心跳了。”

  建豪也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寻找小米昔日的身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投奔大海?”

  “大海距离小米沉睡的地方太遥远了,难道,他不怕她会因此而寂寞么?”

  “我想,也许他要的是自由吧。”

  “被放逐的自由。”

  简影无法确定夏吹投身于大海,到底是为了解脱,还是真的为了自由,但是,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却那么地清晰、扎实,一步一个,一步一个……

  “他们之间,永远有着一些我们解也解不开的秘密,就好象,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小米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而只是反复地跟他说对不起。”

  建豪默默思量,没有把谜底告诉她。

  黄昏时分,建豪和简影各自背着熟睡的小雨和夏雷离开校园,很偶然地,看见一位年迈的园丁,拿着竹扫把呆立在草丛中,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建豪忍不住走上前,笑咪咪地问道:“老伯,您在看什么?”

  “怪事,真是怪事,那两棵樱花树,快二十年没开花了,才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开成这样,这简直太奇怪了。”

  他们蓦然回首。

  果然,不远处,满树樱花,如火如荼。

  这时,简影突然明白了。

  当年,小米的那些对不起,实际上,是一句很完整的话。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夏吹说着:

  对不起,其实,我很爱你。

  (完)

  02.11.15日一稿

  02.11.20日二稿

  03.1.8日三稿

  03.6.3日再度修正
 
后 记
连载:盛夏的樱花树 出版社:汕头大学出版社 作者:沈星妤


  2002年的上海,到处洋溢着庾澄庆的《情非得以》,我却把自己关在家里写这样一个故事。

  不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把咖啡端到阳光下喝,为了想一想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开始的,结果发现,灵感只是来自一个可爱的女孩对我说过的一句很可爱的话。


  她说:“我哥哥要娶老婆了,我难过得快要死掉。”

  当时,她的眼睛有点红,象两颗尚未成熟的樱桃,于是,我便看见了小米。

  写完《盛夏的樱花树》是冬天,有个大同的小女孩写信对我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最动人的故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哭呢?”她告诉我,小米的日记让她整个冬天都沉浸在忧伤的怀念里。

  “把故事写完吧,”女孩又说,“我想知道那两棵盛开的樱花树有没有结果。”于是,便有了《沙恋》。

  这两个几乎与我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让我忽然意识到,这世界上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一辈子惦记一个人,到死,也不会说出来。

  那是一群注定要沉默、要孤独的人,我无法确切地想象出他们的容貌,只因他们如此相似,如果你从这一处的窗户望出去,他们就淹没在大街上、人群中,可是,你永远无法辨别他们。

  也许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之所以选择当个小说家,是为了替那些一辈子沉默的人说话,所以,我没有把夏吹和小米的故事写成一个童话。他们不是童话里的人,他们活生生地存在于七十年代、所有普通人的眼睛里,因此,我熟悉他们的容貌、他们的生活、也见证过他们的爱情。

  很可惜,他们不是童话里的人,否则上帝会允许他们创造奇迹。

  事实上,我也一直被夏吹和小米之间那种令人心碎的感情纠缠得难以自拔,但是,心碎之后,逗留在心头更多的却是幸福,一种尘世间已不复存在的幸福,很强烈,很强烈……

  故事终于结束了,我想踏踏实实睡一觉,把所有的情节抛在脑后。

  不过我想,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起校园里那两棵如火如荼的樱花树。

  或许,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星妤

  2003年1月8日

  上海 神秘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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