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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樱花树★∮∞◎::.. (1人在浏览)

kennylee

半成年亢奋社。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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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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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一天一口气看完的这部小说
然后就深深地喜欢上了.
所以特地回来给大家推荐贴上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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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妤

连载:盛夏的樱花树 出版社:汕头大学出版社 作者:沈星妤

一个悲伤的故事,一本足以感动13亿人的华语小说。
  夏吹和小米是一对出生在70年代初,贫瘠生活边缘的亲兄妹。惨淡的家境和生存的压力让这对原本互相排斥但实际在精神上几乎相依为命的兄妹俩不知不觉堕入了违背伦理道德的情感漩涡中。
  夏米和夏吹之间若有若无的微妙的情感还游离在美丽与飘渺之间。一切只在朦胧中,虽让人感到悲伤和隐约的绝望,但仍为兄妹俩相依为命的默契而深深地感动、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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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盛夏1


  从这个方向望出去,就可以看见小米说的那两棵树。

  夏吹在这个学校呆了六年,从来没注意过那两棵树,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生物竞赛一等奖你是怎么拿的?”小米瞪他。


  开春,夏吹就开始研究树上的花瓣,还是无法断定那到底是樱花还是梨花,于是小米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耻笑他的模样特别痛快,就象在庆祝好不容易揭穿的谎言。

  “上课干嘛看树?”

  “因为寂寞。”

  夏吹严肃的时候小米也很认真,让人无法怀疑她的答案没经过大脑。

  “你不寂寞吗?只要一想到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乏味,就一定要在最后的四十五分钟里做些别的事情,开始我也没觉得怎样,慢慢就变有趣了。”

  现在,夏吹也在看树,并清楚地感觉到楼下同样朝南教室里的同一个位置上,小米也在看。

  树不高,娇小但茂盛,皮、躯干、茎脉、枝叶、还有花朵和普通的没多大差别。自从高年级由4个班增加到8个班以后,树下到处挤满了自行车,夏吹的也在里面,永久牌,二十八寸,本来应该是一辆属于小米的二十四寸小凤凰,可那时候他很想送裴希希回家,在很多人面前让她害羞地搂着腰间的皮带奔驰在林荫道上一直是他的梦想。

  小米觉得夏吹的眼光有问题,那个叫裴希希的女孩其实很一般,不过,她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后来,裴希希嫌他的坐垫不舒服,索性自己买了一辆,紧挨着夏吹的永久,和他共用一把环型锁。

  其实,夏吹也觉得高三很寂寞,尤其是每天放学打开车钥匙,看着裴希希把书包甩在小凤凰篮子里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小米,虽然不过几站路,可一想到她会被一些粗鲁的人挤来挤去,就觉得很内疚。

  可是,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呢?夏吹推车的时候还在想。

  “你那么聪明,怎么老上你妹妹的当?”裴希希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可笑,“你最好回家给她洗洗脑,都高二了还整天胡思乱想神经有毛病。”

  “她是我妹妹你别胡说。”

  “又不是我说的,你也不问问他们班主任是怎么评价她的。”

  裴希希不高兴地把环型锁丢到地上,夏吹决定以后不再和她谈论小米的事情,他不愿为这和她吵架。

  学校隔壁新开了一家熟食店,他打算买点卤味送到医院去,一半给爸爸,一半给小米,她说除了泡面总得吃点别的,否则会变成木乃伊。

  到医院的时候,小米正在食堂里泡开水,看见夏吹有点意外。

  “爸很好,你跑来做什么?”

  他打开塑料袋让她闻了闻,然后抓出一块大叉烧塞到她嘴里,她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

  “好吃!”

  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夏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记得要把功课做完,以后上课专心点,别再看树了。”

  “你晓得我的秘密了?”小米的眼睛闪着惊讶的光彩。

  “没有,想不出来。”

  “要告诉你吗?”

  “还是让我慢慢想吧!”

  她诡秘地笑,露出很调皮很可爱的酒窝。

  夏吹知道不能呆太久,妈会担心,还有堆积如山的试题在等他,可是,他没办法扭头就走,至少,陪小米吃完泡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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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盛夏2





  盛夏的公车是一架杂乱无章的机器,那些未经润滑的零件在红绿灯徒劳的闪烁下互相碰撞,争先恐后的已经滑出轨道卡在了让谁都动弹不得的位置上。我坐在靠近驾驶员的座位上,随时准备打盹,发动机的燥热把车厢的味道搅得很怪,就象班主任骂我时嘴里的口气,我很想坦白地告诉她我不是不想听,只是无法忍受她嘴里的味道……

  “这象话吗?”班主任把小米的周记本摊给夏吹看,“不是天马行空就是胡言乱语,我
看不出她明年的前途在哪里,你咧?”

  夏吹不想发表意见,不知道从何谈起,他很理解小米的班主任,可是,将一个五岁就会编童话故事的学生禁锢在狭隘的课本里,的确有些残忍。

  “父亲身体好点没?听说学校要保送你进北大?”

  “还好,生物系有一个名额,我正在考虑。”

  “你到很争气,不过偶尔也要管管你妹妹,上课不是看小说就是发呆,她眼里还有没有老师?”

  “我抽空和她谈谈。”

  走廊里,夏吹把那段文字又看了一遍,觉得妹妹小米的身体里正孕育着无穷无尽的才华。回到教室,裴希希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眼神依旧饱满热情,没有不爽的痕迹,他想,是不是该请她中午一起吃饭,为昨天的态度道个歉?

  “小米和猪豆在拉面馆等你,我也想吃拉面。”她果然很温柔地跑过来,夏吹点点头,很感激她恰倒好处地送来了台阶。

  老远就看见猪豆,从帽子到T恤,全是芝加哥“愤怒的公牛”,红得就象野地里的番茄。

  两年前,猪豆还是夏吹的情敌,为了裴希希在体操房里和他单挑,被揍得鼻青脸肿还不罢休,接着要和他斗牛,夏吹不知道他是篮球队的,所以一比一打了个平手,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哥们儿。

  不过,猪豆还是放弃了裴希希,现在他每个月省下零花钱就为了请小米吃一顿兰州拉面。

  “我觉得你妹妹比姓裴的有味道。”

  “她天天洗澡,有什么味道?”

  “妈的,百看不厌你懂不懂?”

  其实,猪豆和夏吹一样帅,名字也挺响亮,为人热情幽默还有点小钱,虽然学习马虎但稍加指点就能融会贯通,小米之所以叫他猪豆,是因为觉得他习惯性的自作聪明常常会裸露出“愚笨的无知和健康的流气”,夏吹也有同感。

  “多吃点,多吃点!”他不停地向小米的碗里扔牛肉。

  小米看见夏吹小心地为裴希希剔除牛筋,突然就坐到猪豆身边挽起了他的胳膊,把脑袋也靠了上去:“猪豆,还是你做我哥哥好了,夏吹只会请我吃叉烧。”

  “干脆做女朋友,我天天请你吃面。”

  “象什么样子!”夏吹压低嗓音严厉地提醒小米。

  他知道小米对猪豆没什么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轻浮举动让他光火,也许自己确实太纵容她了。

  “坐好,我有话跟你说。”他放下筷子,盯着小米的眼睛。

  “开开玩笑,干嘛那么认真。”猪豆觉得夏吹怪怪的,和平时不太一样,这种气氛连裴希希也觉得有点尴尬。

  “你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你班主任一天到晚缠着我,就为了告诉我你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吃错药了,想管我。”她若无其事地对猪豆笑。

  “你跟谁说话,我是你哥!”夏吹站起来用手指着小米的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气什么,裴希希觉得不对了,赶紧扯他裤子叫他冷静点。

  小米的脸红起来,原先的傲慢有点罩不住,她索性把鼻子送到他指尖下面,心平气和地回答:“我就是不喜欢读那些无聊的东西,反正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上大学,别一付高材生拿腔拿调的样子,真恶心!”

  夏吹一个巴掌扇过去,裴希希倒吸一口冷气。

  “你疯啦,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手!”猪豆跳起来,粗暴地把他拉开。

  “我管教我妹妹关你鸟事!她才高二,我警告你最好离她远点!”

  五条指印清楚地印在小米的脸上,这种场面如果裴希希不在,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哭出来,可是,她不想看到裴希希同情而又无能为力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楚楚动人,所以冷静地拿起桌上的纸巾走了出去。

  下午体育课时,夏吹又偷偷溜去认真揣摩了那两棵树,仍然一无所获,他确定那里头一定有什么秘密主宰着小米,让她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可捉摸。

  晚上,猪豆为了中午的事特地跑来找夏吹,两个人在小巷昏暗的路灯下聊了一会儿,猪说:“不要瞎想,我对你妹妹是那种很本分很纯洁的喜欢。”

  “那你还一天到晚带她出去吃面,现在她连毕业都成问题,你知不知道! ”夏吹说。

  “可你别逼她,你们家的情况我也晓得,她也有她的压力。而且,我老觉着小米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免得发育不良。”

  “你怎么知道?”夏吹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你不觉得她的胸部很小吗?”

  “你?!……”

  猪豆很严肃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说事实,你又在想什么?”

  夏吹的拳头缓缓放松,今天他不想再打人了,而且,从扇小米那一巴掌开始,小臂就一直隐隐作痛,他很担心自己是否用力过度折断了手腕?
 
1989年盛夏3




  夏吹没有告诉猪豆关于树的事情,但是,他决定派他去监视小米,自从上次出手以后,夏吹发觉自己突然丧失了一些原本理所当然的权利和立场,除此以外,他还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偷看小米的日记。

  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坐在家里看,唯一的机会是趁小米到医院陪夜的时候偷出来带到家教的地方,回家后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会考前的最后几次辅导,时间延长到两个半小时,前一个半小时做模拟考卷,夏吹有足够的时间,怀着心虚的罪恶感打开小米的日记本。

  小米并不知道,她注意吹的时候,身后另有一双眼睛带着某种女性本能的戒备锐利地注视着她。那女孩叫恩希,从第一眼她就不喜欢小米俏皮的马尾,也不喜欢她玲珑的身段,更不喜欢她白皙的皮肤下有些病态的忧郁……小米不知道那个有着慧黠大眼睛,纯真扮相的女孩为什么欢笑间总隐藏着敌意,其实她是蛮喜欢她的。恩希表面上和这个新来的转学生侃侃而谈,内心却讶异她和吹有着如此相似的灵气,她不见得如传言的那样美丽,但恩希却一点也无法从小米身上找到优越感,她神采飞扬咄咄逼人,让恩希很不安……

  这些凌乱的文字完全不象日记,而象一部正在创作的小说,因为里面的人物太多,情节又断断续续,所以很难读懂,不过,还是有几个经常出现的名字让夏吹觉得熟悉,比如,“小米”可能就是小米,“恩希”也可能就是裴希希,而那个叫“吹”的男生,是谁呢?

  夏吹忐忑起来,翻页的手指有点哆嗦,他打了小米一巴掌,而小米的日记里有个男生叫“吹”,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跳过看不懂的往后翻,仔细搜索关于“小米”和“吹”的部分,结果发现“吹”的名字出现得很少,好象被刻意藏了起来,最后,终于在最近的日期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吹打了小米,因为小米在书法课上用毛笔在另一个男生的脸上画胡子。

  小米没恼,也没还手,但觉得吹很小气,可是吹不肯原谅她,所以,恩希提出和他约会的时候他没拒绝,小米看见他们手挽手走在一起时,心痛了起来。

  吹不再和小米讲话,只让她在一旁偷看,凡是她看得见的地方,他总和恩希在一起,小米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更伤心。恩希对小米说,你不要缠着吹,他是我的。小米冷眼注视着恩希的脸,目光不怀好意地移到她的胸前,那件红艳艳的毛衣把恩希的胸脯撑得鼓鼓囊囊,她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了。

  小米下意识地低眸,发现必须把脖子藏起来才能看见自己的胸部,她第一次有了渴望早熟的冲动,奇怪,只要恩希的身影消失,她就觉得全身舒畅……

  这一段夏吹看了三遍,越看越不知所谓,九行,265个字,让他的心跳加快到连裴希希的笑容也无法逾越的速度。

  “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扪心自问的时候,除了罪恶感又多了一份心慌意乱,他想马上和猪豆谈一谈,蓦然发现已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小米的日记让他有一种被陌生人看到了私处的羞怯。

  “夏吹,出来一下。”小毕的母亲敲了敲书房的门。

  那孩子诡异地瞅了夏吹一眼,他不爱说话,有点自闭,也许是因为单亲的缘故,他似乎很不喜欢他妈妈,夏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

  “这个月的补习费。”

  “怎么那么多?”夏吹明显地感到纸币的分量不对。

  那女人关上房门,走过来牵夏吹的手把他带到床边:“我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你爸那个病是很花钱的。况且,你每次超时也没开口问我多要一分钱,小毕成绩好我也省了不少心,这是你应得的。”

  “阿姨,你不要这样,小毕自己也很努力的,我拿原来那份就好。”

  “一定要收下,”她抓起夏吹的手把钱塞进去,然后牢牢捏住不许他挣脱,“你能保送北大,阿姨很高兴,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可犯不着和钱过不去啊?想想你父母,你的未来,还有你妹妹,收下吧。”

  这女人又用光滑柔软的掌心摩挲夏吹中指握笔部位上的老茧,让夏吹心浮气燥,全身起鸡皮疙瘩,接着,便得寸进尺地抬手摸了夏吹的脸:“唉,阿姨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舍不得你年纪轻轻就那么辛苦……”

  夏吹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立刻抓起床上的书包落荒而逃,在黑漆漆的巷口撞倒一个人,那人一骨碌爬起来堵住了他的去路,是小毕。

  “你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宰了你!”夏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不见了。

  回到家,母亲说猪豆打过很多通电话找他,他一声不吭地把钱放在餐桌上,直接爬上阁楼躺下。

  他累了,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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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盛夏4

 星期天早上八点二十四分,裴希希的心情很激动,夏吹在电话里对她说:“下午陪我去图书馆好吗?”她很开心夏吹终于想到要在毕业前和她确定一下恋爱关系,那么即使没考上北大,她的高中时代还是画下了一个很美丽的句点。

  可是现在,她捧着一本无聊至极的书坐在夏吹边上,呆呆地看着他摊开笔记对着厚厚的园林科普猛抄。


  是不是太紧张了?她想,这家伙平时挺机灵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拖泥带水?

  “我们走吧!”他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裴希希点点头,脸没理由地红了一下。

  夏吹在一楼的雅座替裴希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子,点了杯冰红茶,叫她休息一下,自己到外借书库找本书,马上就回来。裴希希的眼睛跟着他结实的背影走了一会儿,觉得很窝心。

  去书库是为了找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说,猪豆告诉他,小米除了每天站在窗台上观察那两棵奇怪的树之外,还经常揣着一本叫《虞美人草》的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作者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夏目漱石。夏吹好不容易才找到,虽然版本很旧但印刷还算清楚,小说不长,所以他就站在书架后面的角落里飞快地读了一遍,故事讲的是一对同父异母兄妹的畸情悲剧,妹妹自杀的结局让夏吹胆战心惊。看完他就放回原位马上离开了那里,裴希希发现他两手空空很奇怪,他说,书没找到,算了还是走吧。

  出了图书馆,夏吹邀裴希希去看电影,可她却提议到淮海公园逛逛。

  “原来那两棵是樱花树,和梨树还真象,你觉得呢?”

  裴希希有点泄气,她很了解夏吹,知道他是个有理想有出息的人,但就是无法忍受他一天到晚为个不长进的妹妹团团转。

  “夏吹,我们接吻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接吻吧,难道你不想吗?”

  夏吹呆呆地看着裴希希坚决的表情,全身僵硬,他竭力要从身体里找出将嘴唇靠上去的理由,可是没有,连最起码的冲动也没有。

  “你根本不喜欢我。”这短短一分钟让裴希希的自尊心严重受损。

  “不是这样的……进大学之前我还不想谈恋爱。”

  “撒谎,你眼里只有你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考不上北大,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会考上的,我相信你。”夏吹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变态!”她眼圈红红地骂,狠狠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跑。

  “等等,你听我说……”

  夏吹意识到也许压抑自己的感情去维持理智的亲密无间是一种错误,他的拒绝无可挽回地伤害了裴希希,可他没有后悔,现在,抑或不久的将来,即便不是裴希希,他也会拒绝别的什么人,肩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就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回家的路上,他决定去学校接小米,补课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不料,在门口撞上猪豆,他脸色发白,神色慌张。

  “你来得正好,快点,小米出事了!”

  夏吹跟着猪豆一直往顶楼跑,因为没什么打架的经验,便拆了两截桌腿握在手上以防万一,他们赶到时,平台上就剩下小米一个人,披头散发脏兮兮地蹲在地上,脚下到处是粉笔涂抹的圈圈叉叉。

  夏吹冲过去,站在她面前大喘气:“人呢?”

  “走了。”

  “哪个班的,脸认清了吗?”

  “别找他们,是我先动的手。”

  夏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搞砸了裴希希的约会,就为了来观看自己的妹妹象个女流氓一样和别人打架?

  “你给我站起来!”

  小米一动不动地把脸夹在膝盖中间,留海上耷拉着几片破树叶,两只手在水泥地上搓来搓去。

  夏吹扔掉手里的棍子抓起她的胳膊强迫她站起来。

  那是夏吹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他终于明白小米为什么不肯站起来,她的衬衫、裙子全部被剪成了碎片,除了小腿和额头有轻微的擦伤外,好几处瘀青已经从白皙的皮肤上突显出来,她低头缩紧身体,用另一只手挡在前面,柔弱的肩膀上隐约露出被扯断的胸罩带子。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

  猪豆一脸沉重地脱下身上的外套为她盖上。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和你打架?那些人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说话啊!”夏吹摇撼的手越捏越紧,手心里的汗粘乎乎地渗进她的毛孔里面,他的鼻子很酸,为了止住眼角滚烫的液体,脸庞抽搐了起来,把原本要杀人似的表情扭曲得异常恐怖。

  “夏吹你别紧张,我看好象是五六个女生围着她,所以没轻举妄动,还是先送她回去吧,搞清楚前因后果再慢慢算帐。”猪豆拍拍夏吹的肩膀。

  “是女的吗?”

  她终于点点头。

  夏吹虚脱地垂下手臂,觉得所有的力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综。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猪豆骑车到医院的病房里替小米拿套备用的衣服换上再回家。夏吹到卫生室要了点酒精棉花和创可贴,在平台的水槽边上为小米清理伤口,手绢搓了三次才把她的脸擦干净。

  他很怕小米会象小时候摔交那样,刚站起来傻傻的,突然一下子哭出来,因为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她的眼泪。夏吹飞快地完成这一系列工作,脑海里不停地闪过《虞美人草》里的情节会让他忍不住颤抖,他觉得自己的手是不应该在小米身上停留太久的,也许是第一次触碰少女的缘故,他感到非常紧张,所以始终没能将自己的目光汇聚在一个地方。

小米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脸,任凭他的手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忙来忙去,直到夏吹把她背起来往楼下走去。

  “哥!你别再做家教了。”

  “怎么了?”夏吹停下脚步。


  “那女人是个荡妇。”

  “是不是别人说了什么,你才和人家打架?”

  “……没有,她们在老师面前装出同情友爱的样子,其实从骨子里讨厌我,我要让她们知道,我更厌恶她们。”

  夏吹不再说话,心里却硬生生地疼痛起来。

  两个人在校门口合吃了一碗小馄饨,然后坐在路边等猪豆回来。

  “医生说,爸爸会死的,所以不如把钱省下来当你的学费好了。”小米眺望大路的尽头对夏吹说,“等明年毕业找份有钱的好工作,我来养家。”

  “胡说些什么……”夏吹闭着眼,有点想睡觉。

  小米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轻轻地把脑袋靠在夏吹的肩上,不远处的夕阳正缓慢地向这边移动过来。
 
1989年盛夏5

事情的起因是小毕的表姐刚好是小米的同桌,那是个很三八的女生,绰号叫小嘀咕。据猪豆调查,她经常在背地里说小米的坏话,但小米从没跟她翻脸,那天放学后,她很兴奋地告诉三五个女生,小米的哥哥夏吹为了攒学费跟她表弟的十三点妈妈搞七捻三。

  “你以为他是谁?”她对其中一个很崇拜夏吹的小女生说,当时,她不知道小米就站在她背后,刚说完,小米就抢走了她的书包一口气跑上楼顶扔进了水箱。


  夏吹不想报复,因为他希望小米能平安地度过最后一年,可是,猪豆还是找人毁了那几个女生的运动裤,就象她们对付小米那样,剪得粉碎。小米隔天就忘了那件事,回到先前懵懵懂懂的样子,每天都象在梦游,夏吹不想再管她了,因为,夏天很快就要过去。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晨会上,校长很骄傲地向全校师生公布,高三(2)班的夏吹同学由于历年来在省市和全国生物竞赛上表现出色,以及会考几乎满分的优异成绩,成为本校第一位保送北大的学生。夏吹对那块小小的领操台很有感情,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上面领奖时,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和微笑,只有小米在下面撅着小嘴泪眼汪汪地斜视他,那天早上他第一次约裴希希一起上学,所以死活不肯载小米,结果让她迟到挨了批,从那以后,小米就再也没坐过他的车。

  夏吹一边对着麦克风滚瓜烂熟地背谢词,一边搜索小米的面孔,她正和边上的同学开小差,捂着嘴偷笑。他想,现在如果放弃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学校感谢老师之类的喋喋不休,斗胆说出自己的心理话,比如,他很懦弱、很虚伪、很自私,勤奋努力是为了最终摆脱绝望的家庭、无能的父母和难缠的妹妹,那么此时此刻,小米会不会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交会,不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漫长的告别呢?

  掌声最后一次响起,小米刚抬手,夹在腋下的书就溜到了地上,她鬼鬼祟祟地捡起来。

  又是那本《虞美人草》吗,他忍不住想。

  夏吹并没有因为不必参加高考而闲下来,他每天连续24小时打工,几乎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除了抓紧赚学费,他还要赶在开学之前为小米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自从父亲生病,母亲就很少开口讲话了,除非为了钱。

  她开始从牙齿缝里省,一分一厘也不放过,为父亲医疗报销的事到单位的领导面前耍赖也干。她不关心小米,因为知道她靠不住,只有夏吹才是唯一的希望,她不允许夏吹接近父亲,说:“那没用的老东西早死早干净”,也不喜欢他管小米:“甭理你那没出息的妹妹。”

  夏吹表面上很听话,这个家早就没什么快乐了,他不想连支撑大家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安慰也失去,但是,他不想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

  小米最后一个胸罩被扯断后就索性不戴了,她的胸部真的很小,所以即便是在夏天也影响不大。上次猪豆的提醒一直困扰着夏吹,他仔细观察了小米的身体,的确精瘦得不太正常,很好的皮肤在她身上就显得很苍白,不过,夏吹还是看见了她衬衫下面微妙突起的顶端那颜色略深的一粒,觉得很可爱。

  是很可爱,他的确这么想,并试图在她身上找到更可爱的地方,比如,五官清秀,脸上没有任何青春痘,光滑的肤质在日照下会发亮,还有身材也很匀称。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夏吹觉得,小米无论是少女、少妇还是老妪都会保持那个样子,就连营养不良也不能剥夺这样的可爱。虽然他不知道母亲每天给她吃什么,让她看上去那么单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连一只象样的胸罩也没有。

  夏吹偷偷从垃圾筒里找出那只破旧的卫生胸罩,记下了上面的尺码,然后到华侨友谊商店详细请教了售货员,最后买了一只进口的,用粉红色蕾丝精制而成的少女专用胸罩,价值二百七十八元。

  “你妹妹真福气,我哥从小到大就没买过一件象样的东西给我。”售货小姐羡慕的表情让夏吹很惭愧,他也并不是个好哥哥。

  晚上,父亲的情况有了变化,母亲去医院交接,小米回来时发现枕头底下的胸罩,愣住了。

  “哥,睡啦。”

  “还没,有事吗?”夏吹刚睡着就被小米吵醒了。

  他打开阁楼的小门,看见小米穿着睡衣,光脚趴在楼梯上,手里还抓着条毛巾毯。

  “干嘛?”

  “没干嘛,妈不在我要跟你睡。”

  “你几岁了?”

  “这跟几岁有什么关系?”

  夏吹见她一脸固执,跟五岁时没什么两样,只好把她拉上来。

  “小时侯这儿还有个天窗,能看见月亮。”她平躺在夏吹身边指着屋顶上的一块墙壁,夏吹想起来了,断电的时候,他和小米老爱点着蜡烛在阁楼上下棋,每次都被母亲骂,怕他们不小心烧了屋顶。

  “你很快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小米呆呆地望着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石灰缝。

  “总有一天你也会的。”

  “不,我不会,没那个命。”

  “只要你用功读书。”

  “用功读书又怎样,都走了,留下妈一个怎么办?”

  “……”

  “哥,”她象小时侯那样把脸放在夏吹的胸脯上面,“只要你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我好,你就一定能好。”

  “省省吧!”她不屑地离开他的胸膛转过身去,夏吹忽然感到心口有什么跟着也离开了,不见了,于是,自己也翻了个身,两人背对背不说话。

  “喂!”她叫道。


  “又怎么了?”

  “……没什么。”

  “……”

  “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胸部比较大的女生?”

  “哪儿听来的,瞎讲!”

  夏吹觉得自己回答时的语气不够坚定。

  小米又安静了一会儿。

  “其实,我不是没有梦想,只是那太遥远了,根本不切实际。”

  “说来听听。”夏吹有点兴奋。

  小米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想成为夏目漱石。”

  “那就努力点,我会在北京赚钱供你上大学。”

  “不要,离开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忘记这里的一切,包括我。”

  夏吹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小米没有上来前,是很容易入睡的,可现在,夏吹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我该不该去抱抱她,也许这样她就哭不出来了。
 
1989年盛夏6

父亲终于在他即将远行的前天夜里去世。

  小米说,父亲弥留时挣扎了很久,眼睛一直怨怒地盯着医院潮湿的天花板,到死也没闭上。夏吹终于见到了父亲,他觉得父亲之所以怨怒是因为他一直没看见天堂到底在哪里,即便是断了气,脸上的表情也很狰狞,仿佛延续着某种惨不忍睹的苦痛。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流,很利落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丧服,把热水倒进脚盆里,夏吹看见她额头上的汗争先恐后地
冒出来,就象急于摆脱身体里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细胞那样痛快。

  帮父亲擦身时,母亲只许夏吹站在一旁看,仿佛靠近半步就会玷污了什么似的,小米的手在父亲干涸的胸膛上揉搓,就象夏吹替她清理伤口时那样细致认真。

  夏吹无法忍受这个,他从心底里憎恨母亲,还有自己,是他们让小米含苞待放的人生布满了枯萎的荆棘。夏吹希望她能赶快完成这一切,可是,小米的动作慢了下来,老是反复地在一个地方磨蹭,她的长发垂在胸前,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夏吹还是注意到她一遍一遍抹去的是忍不住滴在父亲身上的眼泪。

  夏吹突然领悟到,小米和父亲之间有着他和母亲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情,父亲在病床上度过的无数个痛苦的夜晚,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他十八岁的女儿。

  那个时候,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说不定除了生命的无奈和死亡的恐惧,他们还说了别的,比如,那两棵树的秘密。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父亲的死在小米的脸上幻化成隐性的图腾,那上面刻着夏吹永远无法揭开的故事。

  去北京的那天早晨,他最后一次来到校园的樱花树下。

  盛夏已经过去,树上衍生出若干发黄的叶子,夏吹惊奇地发现那两棵树虽然枝干明显地分叉到两边,根却只有一个,以前因为自行车挡着,所以看不见。他禁不住转过身去,抬头眺望小米曾经站过的那扇窗户,忽然间意识到,每天放学,她站在那里看树的同时一定也看见了他和裴希希推车走出校园的样子。

  下午,去火车站之前他给猪豆打电话,对他说,请你照顾我妹妹。猪豆不晓得夏吹为什么用“请你”两个字,临了让一种即将被遗忘的落寞流转在彼此之间,未免有伤兄弟感情。至于裴希希,夏吹是很想和她说两句话的,可是,自从上次闹翻以后她就再也没和他在一起了,不管在哪里,裴希希一定很快就能忘记他,也许现在就已经忘记了,可惜,她没机会听见夏吹亲口告诉她,那确是他的初恋,所以他不会忘记。

  跨出家门的时候,小米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把仅有的一张存折塞给他。

  她到底去哪儿了?一路上,夏吹不断思忖着,觉得小米的失踪是对他日积月累的埋怨表示最后的抗议。现在,他坐在一个靠窗很舒服的位子上等待火车发动,窗外有个穿红色马夹的小妹妹调皮地对他做鬼脸,他咧咧嘴,想对她笑但转眼就不见了,于是,决定找本书看看,以便打发漫长的旅途。

  包刚开就掉出一本,夏吹就觉得有点眼熟,蓝色缎面有扣子的,是小米的日记本!她为什么把这个放进他包里?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校园里有两棵寂寞的樱花树,他们只有一条根,所以只能靠仅有的一片泥土相依为命,大的那棵对小的说:“如果你没有水分,就从我的枝头汲取。”小的回答:“如果你失去了养料,就从我的茎脉上摄足。”大的又说:“如果你的叶子枯黄,我来为你遮挡太阳。”

  小的回答:“如果你开花不结果,我愿为你招蜂引蝶。”两棵树就这么彼此支撑着日益茂盛了起来,只是,其中一棵永远都不会去问另一棵:“你,爱我吗?……”

  夏吹的喉咙里顿时难以抑制地爆发出响亮的哽咽,泪水疯狂地奔涌出来,火车缓缓地向前移动,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到同一个地方。

  一个陌生的少年正独自坐在那里放声痛哭。
 
1993年隆冬7


这个时候,应该把炉子烧起来。

  夏吹坐在地铺边缘,吸吸鼻腔内冷飕飕的鼻涕,缓缓地移动身体。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羽衣袖口。


  夏吹看见她白花花的胳膊迅速地缩回被窝,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

  “你进来,我们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夏吹继续犹豫着。

  或早或晚,这一天总归要来,这点夏吹和女孩一样清楚。

  现在是1993年,93年的简影在夏吹眼里显得特别勇敢,可是,他的骨子里却还残留着青涩的懦弱,举棋不定,非常地没出息。

  简影不这么想。

  夏吹认为的懦弱,在简影眼里就变成了镇定,面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次,简影觉得夏吹的表现很正常,不仅正常而且沉着。

  此时此刻,任何嬉皮笑脸、焦急亢奋的姿态都是不符合他的。

  简影不确定是否应该对他全盘托出自己下定决心,义无返顾时的那种心情。始终一相情愿地单恋着夏吹脸上时常悬挂的那种懒散、抑郁的表情,是她深埋已久的隐秘,尤其是当他随口抛出“我就是这么无趣”的时候,好几次,她都想丢掉矜持,就着那副郁闷到极至的眉眼,劈头盖脑地吻下去,然后,铺展女性柔情似水的温床,狠狠地,一刻不停地溶解他,让他变成自己身体里最坚硬的一部分。

  我们一向好好地彼此相爱着,女孩不由自主地想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该行使这样的权利。

  很快,夏吹也感染到这种无可厚非的情绪,他终于脱去厚实的棉裤,躺到女孩的边上,惟恐再迟一步,她就要冻僵,在衣衫褪尽的同时,拉高棉被,裹紧边角,顺势将她间歇哆嗦的白色胴体整个儿围绕在胸前。

  两个人拥抱了很长的时间,等身体暖和后才意识到,前戏好象不止是拥抱,而是应该做些别的事情。

  简影的手因为酸痛而往夏吹的腰部滑落,这个动作提醒了夏吹,他行动起来,秘密地,小心谨慎地,就象触碰摇晃在嘴唇上的一只饱满精美的肥皂泡。

  寂静中,女孩发出一声低靡但温度很高的沉吟,夏吹不得不再次响亮地吸鼻涕,他知道那很煞风景,可是,这屋子实在太冷了。

  她好象并不介意,夏吹低头俯看那双从容的眼睛,突然发现,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孩,美到几乎承受不起,他有点困惑了,险些忘记接下来要做的那个最最重要的动作。

  简影体会到被人慢慢撑开然后托到半空的张力,强烈的充实感让她的喉咙发出干涸的摩擦声。

  “很疼么?”夏吹停下来,皱起眉头。

  “还好。”女孩试着微笑,她喜欢那对浓眉因为她的疼痛而疼痛地打结。

  夏吹继续下去,沉着有力,谨慎和缓地继续下去,丝毫没有普通男人难以把持的急功近利,一丁点儿也没有。

  此时,夹在床头的那盏破旧的小台灯,昏昏沉沉地震动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女孩睁大眼,她必须在此之前把他的脸看清楚,以便铭记在心。

  这种时刻,他的五官依然不自觉地纠结在一起,恍然若失地抑郁着,不过,女孩却满足于这样的抑郁,至少,他的抑郁最终融化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小K不好意思~`

太L了~`

我要去吃啦~`

不^我I砜吹~``

呵呵~``
 
等着结局~
 
1993年隆冬8

夏吹想把灯打开,黑暗中,反复开关的啪嗒声接二连三地响着。

  没用,那灯一点动静也没有。

  夏吹轻手轻脚地穿衣服,爬下床。


  灯被震坏是件很糟糕的事,春节一过就要开学,他没有多余的钱再买一只新的,夏吹摸黑把台灯从床头架上取下来往书桌上挪的时候,听见插头在地板上滑动。

  他把插头重新插上,然后按下开关,灯就亮了。

  夏吹还是偷偷地把炉子点燃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简陋小屋很快就会温暖起来,那时,简影熟睡的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舒展开来,不必整夜缩成一只虾米。夏吹的手脚依旧冰凉,他不明白为什么拥抱和做爱都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一个人睡的时候并没有这样。

  真不该让她留下来。简影因为四周的空气变暖而舒服地翻身呓语时,夏吹很认真地后悔起这件事。第一年的春节是在简影家过的,于是,他以为大学这几年的节庆日都会在那里度过,不料两年后,她就冷不丁闯进了他世界,执意要完成那件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夏吹知道,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意味着什么,所以更不能拒绝,这是他应该做的,否则,反而会玷污她感情。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叫裴希希的女孩子,在淮海公园的合欢树下对他说“我们接吻吧”时的表情,以及,他找不到理由靠上去时,女孩倍感受伤的另一种表情,这段初恋就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下灰飞湮灭的。其实,面临和当时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同的今晚,他还是找不到理由,因为他并没有那样的渴望,然而,简影和裴希希不同,她是一个高尚执着的女孩,这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的原因。

  即便没有那层关系,他们亦会将恋爱顺利地进行下去,这一点想必简影也心知肚明,但是,她还是决定要提早突破界限,仿佛刻意遮掩什么忐忑不安的动机似的,令夏吹琢磨不透。

  一切已成事实,多想也无益,夏吹一边拼命揉搓自己的双脚,一边拉开抽屉把信拿出来。

  打开之前,他举起信封对着灯泡照了照,仍然是薄薄的一页便笺,他已经习惯收拾这种失望的情绪,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一口气写上万字的小说,对于家书,却如此吝啬呢?

  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不是敷衍潦草的表达,而是,详细地、包含着他们自幼就心照不宣的那种牵挂,逐字逐句,娓娓道来……

  那一年的盛夏,夏吹始终没办法忘记,可是,离开的时候,她却连送都不愿送,除了那本日记。

  她仿佛真的打算永远消失在另一座城市里了。

  半年后,猪豆找到了夏吹,告诉他自己“不幸”也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无法履行当初答应照顾她的承诺,于是,她便就此被遗忘在上海那个匮乏不堪的墙角里。

  夏吹撕开信封,指尖微微颤动,那不是日记,只是一封信,但是,内心似乎仍摆脱不了当年那种偷窥的惶恐。

  夏吹:

  最近很忙,没什么工夫给你写信。

  妈身体不好,我看熬不过这个冬天。

  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爸死后一直有个男人在照顾妈,所以如果有什么事他会照

  应,你不必担心。因为他的关系,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不过,我寄给你的钱都是我自

  己挣来的,和那个男人无关,你踏踏实实地用。

  其他,没什么了。

  听说北京很冷,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吧!

  小米

  93年除夕

  她的笔调果然一如往常地平淡,这样的字里行间,让人难以揣测她生活中真实的细枝末节,这种时刻,夏吹只能将思绪停留在童年,那段贫穷却与世无争的岁月中,至于89年的那个夏天,他始终拒绝想念。

  “你在做什么?”简影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夏吹一惊,信纸悄然坠落。

  “怎么起来了?会着凉的。”

  不知何时,她已穿戴整齐。

  简影的双眸狡黠地在他的手和掏空的信封间游走。

  “没什么,在看家信。”他回答,同时低头去寻找那张薄薄的纸。

  “是家信么?”她撅撅嘴,“我怎么觉着你的表情好象在缅怀一封旧情书。”

  “是你在做梦吧,胡思乱想。”

  夏吹把她抱到膝盖上,顺便弯腰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你爱我么?”

  简影把脸蛋紧紧地贴在夏吹的脸上。

  夏吹没说话,点了点头。

  “说嘛,为什么不说呢?”

  “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他无可奈何地笑,为自己的不识时务感到悲哀。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她无缘无故委屈起来。

  “没用?”

  “治不好你的病,就是没用。”

  “我有病吗?”夏吹望着她,不可思议地侧过脑袋。

  “有,很严重的忧郁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我以为我能治好你,现在看来,没那么容易。”

  简影的表情非常严肃,让夏吹着实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这时,简影突然搂紧他,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敏捷地从他身上跳下来。

“我就是喜欢你忧郁的样子。”她爽朗地笑,一如既往地乐着。

  “这儿太冷了,我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家洗个热水澡。”

  简影把背包扔到门口,坐在地上开始穿鞋,夏吹站起来把她拖到椅子上,蹲下来帮她系鞋带,然后将另一只脚放进自己的羽衣里加热。


  昨夜之前,他还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简影觉得脚暖的同时连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对不起。”他把她的脚放回鞋里的时候突然说道。

  简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掌捂住他的脸庞,体贴地问:“为什么要道歉呢?难道你不知道,昨晚是我度过的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冬夜么?”

  夏吹站起来重新拥抱她,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给她更多的温暖。

  简影幸福地睁开眼睛时,目光刚好落在夏吹的书桌上,她看见一张陌生的照片,里面有个奇异的女孩子正呆呆地望着他们。

  “那是谁?”她推开夏吹,好奇地指着相片。

  夏吹一回头,也看见了那个女孩。

  “我妹妹,夏米。”

  “除我之外,她是唯一与你合过影的女孩?”

  “你说呢?”

  简影调皮地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夏吹送走简影,回到书桌前,把小米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收进寥寥无几的信件盒里,这时,天光已经开始放亮,他确定自己睡不着,就把棉被叠了起来,失去被褥的遮掩,简影昨晚遗留在床单上的那块小小的血迹立刻曝露在夏吹的眼前,他愣住了,那抹微妙的的红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显得特别触目惊心,它太纯洁太艳丽,一如它的主人誓不言悔的决心,对夏吹告白着最为神圣的爱情,于是,夏吹的眉头又交织成一堆,重新陷入沉甸甸的忧郁。
 
1993年隆冬9

  我想,你现在或许在看我的信,150多字的那封。我故意潦草地写那些话,以便你很快就能够忘记。上海开始下雨了,没有春意很寒冷的那种雨,你的阁楼早就开始渗水,变得晦涩而潮湿,不过,天晴的时候多粉刷几次还是可以住得很舒适,我喜欢长时间地窝在那里,你走后,我一直就这么窝着。

  打算把小时侯的那扇天窗打开,你觉得如何?我想,太阳还是很难照进来,但应该可以
看见星星吧,我还没做出决定,因为每次下班走在僻静的大街上抬头仰望天盏氖焙颍发现天上其实也没多少星星?/p>

  很多东西都和我们小的时候不同了,我想我不必强求什么。

  昨天,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你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很安静很可爱,有时候翻来覆去流口水又吐泡泡,偶尔也会打呼,那代表你很疲倦。我曾经问爸爸,是不是每个男孩的睡相都和你一样,爸爸说你比较特别,因为你属螃蟹。当时,我并不知道十二生肖里是没有螃蟹的,于是妈每次准备揍你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螃蟹上楼睡觉了”,她就会把手里的扫把放下来,她是最怕打搅你睡觉的,那时候,只有我不知道,你是全家最辛苦的一个人。

  长大以后,我一直怀疑,到底是爸妈在养家,还是你在养家,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所以,你送我东西时,我总是想尽办法拒绝,我很怕你会一夜之间变得和爸爸一样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结果,还是爸先走一步。

  我没有告诉你,爸爸临死前每天都问我:“夏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始终在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你当时的处境,可还是没来得及,这便是我对他一直愧疚难过的地方――我没让他知道你挂念他的心情,也没让你知道他有多爱你。

  妈妈的情况很糟,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和爸爸会合了,她说那样也好,命中注定的债不还是不行的。

  如果妈死了,不知道尤子会怎么样。

  对了,你不认识尤子,他早年在我们家楼下卖煤饼,不晓得你有没有印象。

  现在,他改卖盗版VCD,好象赚了不少钱,爸死后他一直照顾着我和妈。

  尤子是个老实人,他希望我可以用他的钱去念大学,我说不行,我要赚钱贴补我哥,每次说到这件事他就会变得很伤心,他觉得我永远把他当外人。

  尤子在家的时候,妈通常显得特别安分,哪儿也不去,晚上他们关在房间里,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是傻瓜,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尤子挺可怜,他本可以讨个好女人,和我们这对母女耗在一起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妈是不会跟他结婚的,她知道自己对爸爸不好,又或者,她心里对爸爸还有那么点感情。

  上封信,关于不写小说的话是骗你的,没有小说,我要如何才能和你说话呢?

  我和你之间,天生就缺乏一个合理的通道,所以,有许多话我没办法一一说给你听。

  你问有多少?唔……很多很多……

  我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老样子,除了看书写字,既不需要关心也不需要朋友。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了,尤子也是,整天守着妈,不再搭理我,因为他知道妈妈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哥,你送给我的胸罩已经戴不下了,你走后,没有人再关心过我的胸部,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长大了多少。

  小米

  1993年冬天

  小米写完信,把信笺折成菱角的形状放进白色的信封,在信封背面注明年份和日期,然后站在藤椅上,踮起脚尖,把藏在书橱顶端的饼干盒拿下来。

  她打开盒子,把信放在左边那一叠有编号,没邮戳的信上面,右边,还有一叠信,每一封都写着地址,还贴着色彩斑斓的邮票,那是一个叫钟建豪的男人寄给她的,她记得那个男人,他是夏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他一天到晚请她吃拉面。

  猪豆离开上海的时候,小米站在月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他特地跑过来对小米说,记得给我写信,可是后来,猪豆的信小米一封也没有回。

  不过,她收藏了它们,因为,那毕竟是来自北京唯一的消息。

  小米爬下阁楼,发现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太阳正透过纱窗徐徐地照进来,她看见母亲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否则不会把嘴巴张得那么大。

  小米把母亲的房门虚掩,穿上外套到菜场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在开市前向卖花的老太太要几株康乃馨,放进母亲床头的花瓶里。
 
1993年隆冬10

 简影出生在北京,但是她还没遇到过象今年这么么寒冷的冬天。

  夏吹和建豪是上海人,他们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御寒能力,可以在睫毛挂霜的季节依然平静地呼吸,完全不象南方人。

  “其实,上海的冬天比北京冷,因为湿气太重。”


  夏吹对简影解释,并觉得她在任何问题上都突现着北方人的那种单纯。

  有人告诫过简影,不要和上海人走得太近,容易被他们利用,因为上海人个个都精明得很,不料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她就和夏吹一见钟情了。

  准确地说,一见钟情只是简影单方面的感觉,至于夏吹到底是怎么爱上她的,至今仍是一个谜。

  开学第一天,简影站在学校报栏前面看公告,后脑勺痒痒的,老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盯着自己,回头一找,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同学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可是,她一回头就背靠树干转移了视线。

  他恬淡、沉寂,气质忧郁,简影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那个男生就是夏吹。

  后来,简影不止一次问夏吹:“当时,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夏吹每次的答案都一样:“你的背影。”

  原来是背影,这让简影有些不可思议,回想自己那时的样子,整个人因为高考足足瘦了十斤,骨架子比梧桐叶还单薄,这样的背影居然也能让他动心?

  或许,是那头齐腰的长发吧,简影狠心剪掉它的时候,夏吹失落了很久,那种表情就好象被她甩了似的,实在有些好笑。

  夏吹就是这么个怪人,简影从一开始就搞不懂他,但是越不懂就越爱,那种无法解释的狂热让她时常怀疑自己真正迷恋的,是和夏吹之间,富有挑战意味的捉迷藏似的爱情,而并非夏吹本身。

  通过夏吹,简影又相继认识了许多上海人。

  简影觉得,他们只是过于自爱、谨慎,偶尔有点小家子气,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需要时刻提防,相反地,从他们身上,她也领会到了上海人独有的讲究。

  那种时刻保持的优雅与体面,是简影至今仍感到遥不可及的气质。

  比如,夏吹深不可测的诱惑力,钟建豪风流倜傥的潇洒劲,这一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临摹出来的。

  他们有点精怪,有点神秘,喜欢拐弯抹角,很少想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之间维系着一张无形的网,有时候会让简影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局外人。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一直与她分享着极其美妙的时光,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找乐子,无忧无虑毫无芥蒂。

  偶尔,简影也会忧虑,担心和夏吹之间会因为生长环境不同而产生隔阂,然而,三年了,一切都保持着最初最正常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到是那个糊里糊涂的钟建豪,去年突然改变口味,放弃了追求上海美眉,成天和外语系的一个叫阮菁的北京姑娘搅在一起。

  对简影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至少,圈子里又多了一个北京人。

  寒假快结束这几天,天气忽然变暖了,于是,大家决定出来聚聚。

  简影提前来到约会地点,半杯茶的工夫,阮菁就进来了。

  阮菁是那种让人一见就想微笑,可人又缛さ呐孩子,爱梳老式的麻花辫子甩来甩去,象是故意要把建豪的脸刷得锃亮?/p>

  阮菁坐到简影身边,要了一杯热饮,接着,简影就把在夏吹家过夜的事告诉了她。

  “感觉怎么样?”

  “有点怪,不过,还是挺幸福的。”

  “怪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他主动比较好么?”

  阮菁的话问到点子上,但简影并没有感到后悔。

  “这到没什么,夏吹一向比较被动,比较闷。”

  两个女孩各自喝口茶,沉默了一会儿。

  “在他家,我看见一个女孩子。”

  “你说什么?”阮菁放下手里的杂志。

  “不是真人,是照片。”简影几乎马上就忆起了那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也忘不了她的脸,很奇特的照片,很奇异的女孩子,好象故意躲在里面偷看我似的。”

  “初恋情人?”

  “不,是他妹妹。”

  “夏吹从来没和我提过他还有个妹妹,你真该看看那张合影,她妹妹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孔。”

  “太漂亮了?”

  “不是漂亮,是……”简影摇摇头,说不清楚。

  这时,夏吹和建豪走进来。

  “来啦!”

  夏吹坐下来,对简影扬扬眉毛,用眼睛和阮菁打了个招呼。

  “嗳,有一会儿了。”

  建豪突然感到无法忍受。

  “你们俩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做作,恋爱中的人哪有一天到晚用‘你好’、‘我来了’这种词儿来问候的?真受不了。”

  夏吹笑笑,张开手臂,绕过椅背,把简影的肩膀圈到自己的左边。

  简影很默契地把脑袋靠了上去。

  “这才象话。”建豪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把学生会主席的位子退了,你们觉得怎样?”

  “为什么?不是还有一年么?”

  简影认为这对夏吹毕业前的综合评估会有影响。
 
1993年隆冬10(2)

  “我想再打两份工,怕忙不过来,建豪,你那边有回音了吗?”

  “暂时没有,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那个老总和我舅舅的关系至少拐三个弯,在北京没有人脉是不行的,我担心实力不够。”

  建豪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上海话,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以前简影一个人夹在他们中间时
,即便夏吹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她还是会感到不自在。

  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且久而久之,也能听得懂七八成,只是仍然开不了口,所以始终只有听的份。不过,这到是很符合夏吹的个性――在别人面前对自己有所保留,几乎成为他的习惯。

  我也不例外么?每到这种时刻,简影就会不自觉地想。

  “你们干什么?又说上海话。”

  阮菁不给面子,立刻嘟囔起来。

  “你干什么?那么凶。”

  建豪捏捏她的鼻子,阮菁突然就愁眉苦脸起来。

  “怎么了?忸忸怩怩可不是你的调调。”

  “我遇到一件很悲惨的事。”

  因为用词过于严重,大家把目光都聚过来。

  她突然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吆喝:“我爱上一个人,从今天开始,我决定要追求他!”一瞬间,茶馆里的眼睛全瞄向这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建豪觉得她真是滑稽透顶。

  “坐下来,慢慢讲。”

  “不行!”她奋力甩开他的手,“坐下来我就说不出来了。”

  “那你说吧,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干嘛的?”夏吹继续追问。

  阮菁目视前方,表情严肃:“他的名字叫钟建豪。”

  建豪一口茶喷在桌面上。

  “北广广告系的,干……”她低头瞥了那狼狈的家伙一眼,“目前尚无职业。”

  简影笑起来,夏吹用手指撑住额头,一边忍耐一边在桌底下猛踢建豪的鞋。

  建豪一把将她拉回座位。

  “不是说好了做哥们儿的吗?”

  “我是女的,干嘛要和你做哥们?”

  “你赖皮,说话不算数。”

  “我就耍赖,你准备怎么样?”

  “脑子坏掉了。”建豪又用上海话嘀咕。

  “你说什么,用普通话再说一遍!”

  他坚决不理。

  “钟建豪我警告你,以后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许随便说上海话!”

  “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男朋友!”

  “谁说我要做你男朋友了?”

  阮菁一愣,接不上茬了,简影刚想张嘴打个圆场,阮菁硬是把建豪的脑袋拧到她鼻子底下。

  “你看看,仔细看看,我有哪一点不配做你的女朋友?”

  他果然答不上来,阮菁得意地放开他,乐滋滋地端起杯子喝茶。

  “阮菁,实话告诉你吧,我有喜欢的人,不信你问夏吹。”

  阮菁嘴里咕噜的茶水立刻变得难以下咽。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夏吹,他胡诌的吧!”

  目光又回到了夏吹身上。

  夏吹的眼睛却和建豪搅在一起,两个男人默默不语,一副尽在不言中的鬼样。

  “不玩儿了!真没劲。”阮菁推开椅子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啊?”建豪的口气放软了,他开始意识到四周有伤人的味道。

  “你是猪,我不要你管!”

  “她说你是猪。”简影笑出声来,有点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听见了,你不必重复。”

  “会不会太过份了?”

  简影觉得阮菁这次是来真的。

  “等着瞧吧,一开学,她照样粘着我。”

  “你真无耻。”夏吹插了一句。

  “这话不公平,我无不无耻,你最清楚。”

  夏吹被建豪犀利的眸子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要回去了。”

  这种气氛让简影感到不爽。

  “急什么?”

  “小说新人奖的初赛作品我想早点开工,有些资料还没整理好。”

  归途中,简影忍不住问夏吹,建豪是否真的有喜欢的人,夏吹说不知道,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地铁里本来就很闷热,夏吹的沉默让简影的呼吸更加困难,于是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我得先去买点东西。”

  “没关系,我在家里等着你。”

  简影挤过来,柔软的嘴唇在他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夏吹环顾四周,有点窘。
 
1993年早春11


  尤子象农夫似地盘腿坐在墓前,一个劲地哭。

  小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伤心,父亲死的时候,寂寞得连个哭声也没有,尽管小米一直把他的碑弄得很干净,但是,她知道父亲还是很寂寞。

  现在,母亲也进去了,如果父亲向她问起夏吹的事,母亲会怎么回答呢?


  小米把手放在墓碑上,忽然感觉到他们交织在一起的体温正弥漫在她的掌纹中,偷偷地渗进皮肤里。

  “别再哭了。”

  她蹲下来拍拍尤子的肩膀。

  尤子嚎啕的样子很丑,小米认为够了,连父亲那份也哭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他的声音更大。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妈她一直在利用你。”

  尤子抹把脸,抬起头,神情非常肃穆。

  “你不可以这么说你母亲,她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命太苦。”

  小米看着尤子,他有着和母亲一样佝偻的脊梁,那种贫瘠但柔韧的曲线让她想起夏吹。

  也许,他们真的有过爱情也说不定,小米最后一次抚摸母亲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道。

  “我想和你谈谈。”

  尤子走出墓地的时候对小米说。

  “我妈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就因为她走了,我才要好好和你谈一谈。”

  “没什么好说的。”

  小米加快脚步,尤子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小米,你现在无亲无故,除了那套破房子,你父母什么遗产也没留下,你有没有想过,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我还有夏吹,他在北京,我要去找他。”

  “你哪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北京。”

  小米看见尤子脸上布满阴霾,当年她攒足旅费想偷跑去看夏吹的时候,母亲脸上也是这付表情。

  “你没权阻止我。我妈死了,上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让我牵挂。”

  “你不能去,你母亲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凭什么!”小米尖叫,“她凭什么把我们分开!”

  尤子惊呆了,他不相信眼前那对仇恨的眼睛是小米的,这孩子压抑了太久的感情突然爆发出来的可怕,根本出乎她母亲的意料。

  尤子的内心充满恐惧,他感到力不从心,要掌控这样的情况,也许是一件完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

  他冷静下来,紧紧地握住小米颤抖的手指,试图平复她的激动。

  “小米,你听我说。”

  “我在你妈面前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你,就算为了你妈,能不能听我一句,留下来,留在上海,继续念书,然后考大学,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当作家么?”

  “让我来帮你完成所有的梦想,好不好?”

  小米一言不发,沉静地凝视他的面孔,然后,松开他的手。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去找我哥,陪着他,和他相依为命,就象我们小时侯那样,这就是我的梦想,既然你了解,就不要阻拦我。”

  她不再理他,转身直径向大马路走去。

  “小米!”尤子大声叫,她停下脚步。

  “你会后悔的,你妈不想看见你这样,你晓不晓得?”

  小米转过身去。

  “我不需要任何照顾。”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尤子远远地看见她在笑,那是第一次,他看见她,笑得那么灿烂。

  尤子一直没能忘记那个笑容,不是因为它灿烂,而是因为这灿烂里蕴涵着太多未知的凄凉。

  小米离开上海的那天,阳光特别明媚,于是,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又一次走进昔日的校园,想再看一眼那棵连根的樱花树。

  树枝光秃秃的,丝毫没有迎接春天的生机,小米摩挲着斑驳的树干,希望可以给它一些发芽的力量。

  园丁走过来告诉她,自从那一年,他们毕业离开学校之后,这棵樱花树就再也没开过花。

  “或许,是养分不足吧,总担心它会突然间枯萎。”

  “放心,它死不了,总有一天会再开花的。”

  园丁望着矗立在樱花树下的女孩,觉得她身上到弥漫着一股鲜花盛开的味道。

  小米走后的那天黄昏,尤子在他们家的信箱里意外地收到一张来自北京文学杂志社的稿费领取通知单,上面写着:“夏沙 收”。

  尤子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给小米的,所以没敢去领,心想,还是等找到夏吹以后再慢慢问吧。
 
1993年早春12(1)


  开学将近一个礼拜了,夏吹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小米寄给他的钱在银行里,一分也没有动,他宁可申请助学贷款也不要动这笔钱。

  夏吹仔细考量,决定委托勤工办找几份稳定的家教做。最后两年的课程很紧张,几乎天天要泡在实验室里,如果拿不到奖学金,明年很可能还没有找到工作就已经负债累累了。


  简影一直希望能帮他的忙,可夏吹认为那不合适,他们为此吵过架,不只一次。简影认为自尊心在现实面前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本来以为,关系更进一步他便会理所当然地妥协,不料,还是一样强硬,动不动就翻脸。

  夏吹很清楚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界线,如果连这个线也破了,未来的关系将一发不可收拾,完全无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简影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只是不理解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简影的父母非常喜欢夏吹,认定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尤其是简影的母亲,几乎把他当作自家人看待。

  谈教授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女性,学术精专,事业心强,唯一遗憾的,就是缺少一个象夏吹那样出色的儿子,所以,偏爱夏吹也是性情使然,她认为夏吹不接受他们的帮助是对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低应有的骨气,忍辱负重才能成就大事业,她和丈夫早就商量过了,对于这个孩子,除非有能力改变他一生的命运,否则,宁可维持他原有的傲气。

  简家夫妇已经悄悄地开始为夏吹申请赴美留学,希望他毕业后能顺利地和简影一起到美国继续深造,照两个孩子目前的关系来看,若干年以后他们很可能会在那里结婚定居,那么,做父母的也就了却了一桩心愿,他们认为,对于夏吹来说,这才是最实际最好的安排。

  当然,这一切夏吹还不知道,就连简影也被蒙在鼓里。

  “您看我的条件还行么?”

  “不错,”勤工办主任对夏吹的履历很满意,“你上面写着高中时就有过家教的经验,要求高一些的家长会比较放心。”

  这时,另一位老师走过来。

  “你是夏吹吗?”

  “是。”

  “你同学打电话来,说校门口有人找。”

  大概是建豪,他们说好了中午见面的,夏吹赶紧填完表格,离开办公室。

  很意外,等着他的是个女孩子,背对着铁栏杆,坐在一只笨重的行李箱上面。

  逐渐靠近时,夏吹发现她有着似曾相识的,很长很直很黑亮的头发和平滑窄小的肩膀,然后,他闻到一股清澈悠然的香皂味。

  女孩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不一会儿便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她站起来回过头,两个人的目光立即接到了一起。

  那一刻,他们中间没有人走过,夏吹仔仔细细看清了小米的脸。

  没错,是她,虽然那不再是一张十八岁少女的脸,可是,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灵锐依旧清晰无比地影映在她洁白无暇的面孔上。

  她长高了,显现出年轻女孩的娴静和成熟,除去以往的朴素和倔强,似乎还多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夏吹飞快地思索。

  他想不出来,或者,不晓得该怎么想,直到现在,那种令他由内而外、心乱如麻的感觉,还从未在他们之间出现过,从来没有。

  她就这么望着他,毫无保留地望着他,怀着足够的耐心,等待着他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辨认自己。

  “夏吹,是我。”

  她终于发出声音,只要再迟一步,他恐怕就会哭出来。

  夏吹走到她面前,看见她嘴角缓缓地扬起、微笑,一瞬间,他无法自己地低下头去,伸手把皮箱拎起来,放下去,再拎起来,又放下去,小臂不停地哆嗦着,小米听见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严重缺氧的样子,立刻踮起脚尖,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胛上。

  “别紧张,别紧张,是我,真的是我。”

  夏吹虚弱的臂膀再也承受不了皮箱的份量,箱子重重地撞到地上。

  他张开双手,将小米拦腰抱起。

  简影本来是不会看到这一幕的。

  她和阮菁在食堂与建豪碰头时就奇怪夏吹为什么没和他们在一起,夏吹的同学告诉她,他到校门口去见朋友了,于是,他们决定赶过去,以免错开了两头找,谁知道,还没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他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象两片沾了水的树叶般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的天,那是谁啊?”阮菁惊叫。

  简影的脸同样面无血色。

  钟建豪先是瞠目结舌,尔后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几步,呆呆地观察片刻,突然蹦起来。

  “天哪!是她!她怎么来了?怎么会呢?发生什么事了?夏米!夏米!”

  建豪丢下她们,没头没脑地冲过去。

  “是他妹妹?”阮菁一下子反应过来。

  “应该是吧。”简影没把握,这样的场面她从来不曾遇到过。

  阮菁火冒三丈,边追边骂:“神经病啊!人家兄妹团圆,你插什么腿!”

  小米看见有人冲过来,下意识地推开夏吹。

  夏吹扭头顺着小米的目光望出去,简影已经奔到跟前,正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心脏莫名其妙地一阵收缩。

  “小米,你怎么来了?”
 
1993年早春12(2)


 建豪兴奋地握住她的手,一张脸热血沸腾地红成了辣椒。

  “我来看夏吹,你好么?猪豆。”

  “叫得好,叫得好,这说明你没忘记我,可是你为什么不回信给我呢?”


  小米瞥了夏吹一眼。

  “太忙,没时间。”

  “这是夏吹的妹妹小米,我们三个在上海念高中的时候铁得不得了,要不是该死的高考,恐怕一辈子也分不开,对吧小米!”

  小米顿时被两个女孩敏锐的目光包围起来。

  “原来你就是夏米。”

  简影确定她与照片上的女孩吻合,只不过,真人比照片显得更娇小,更纯朴。

  “你好,我叫简影,是夏吹的……”

  “同学。”

  夏吹突然接上来,并注意到简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继续不动声色地将阮菁介绍完,然后再次提起那只皮箱,把目光转回到小米身上。

  “走,跟我回家去。”

  “你不用上课吗?”

  “不用,今天下午没课。”

  他又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简影震慑,并感到心慌,那一刻,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小米的出现就象是猛扎在夏吹心口的一剂蒙汗药,让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人。

  建豪没有揭穿夏吹,他觉得无可厚非,小米千里迢迢找到北京,还有什么比陪伴她更重要的?

  “我也没课,我陪你们一起回去,今天我和你哥好好陪你逛逛,吃喝玩乐随你挑。”

  阮菁拦住他的去路:“人家叙旧你凑什么热闹?”

  “我也要叙旧啊!”

  “钟建豪!你敢逃课,我就和那个说斯瓦希里语的老外约会去!”

  “去吧,去吧,赶紧去,记得文雅一点,如果他除了唏哩哗啦还对你动手动脚,你就CALL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赶来营救。”

  “我呸!”阮菁气得直跺脚。

  小米觉得很对不起她,想劝猪豆去上课,可一直插不上嘴。

  就在阮菁和建豪纠缠不清的时候,夏吹悄悄走到简影面前。

  “你先去上课,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

  “什么意思?”简影毫不客气地盯住他。

  夏吹知道她指什么,但还是没有做出相应的解释,现在,他的脑袋比谁都乱,根本解释不清楚。

  “她……真的是你妹妹吗?”

  简影望望小米,小米也在望她。

  “那你以为她是谁?”

  夏吹的语气不容置疑。

  “既然这样,你要好好照顾她。”

  她嘴角一翘,似乎试着想要对他微笑,可是,夏吹却觉得这个半途而废的笑容异常别扭。

  “我会的。”

  他牵起小米的手朝校门外走去,这时,建豪也摆脱了阮菁追上他们,与小米谈笑风生。

  “完蛋了,”阮菁的脑袋惆怅地耷拉下来,“他喜欢的一定就是这个小丫头,但愿她明天就走,否则我一定输!”

  简影头也不回地向教室走去。

  阮菁的话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1993年早春13(1)



  车子停在前门大街的商业区,建豪和夏吹争着要付帐,结果还是建豪抢了先,夏吹第一次打的,觉得这样很没面子,尤其是在小米面前。

  “为什么要浪费钱。” 小米问,“乘公车不就行了?”

  夏吹回答:“从宿舍到这里的路很远,你刚下火车走不动的。”


  小米笑笑,不再狡辩。

  “这里是历史悠久的老商业区,有许多百年以上的老店,热闹吧!”

  建豪导游似地在前面带路,小米觉得他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到哪儿都能混个脸熟机灵鬼。夏吹和小米跟着他,路过一连串的酱园、茶庄和药店,品尝了正明斋的京味糕点和都一处的烧卖之后,就往西街的方向溜达。

  “我请你们吃肯德鸡吧。”

  夏吹琢磨着口袋里的钱,有点惭愧,那恐怕是他唯一请得起的东西。

  “你请小米就好,我要自己来。”建豪说完就冲进店里排队去了。

  小米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眺望窗外过往的人群,心里想着夏吹刚才脸上也出现过的新鲜表情,可见他对这座城市也并不太熟悉。

  他来北京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在他心里最熟悉的又会是什么呢?

  小米的眼前闪过一个女孩惊愕的面孔,当她听见夏吹将她称做“同学”的时候,小米不觉回头去寻找柜台上的夏吹,夏吹也找到了她,她挥挥手,表示已经找到了位子。

  回到玻璃窗前,小米独自偷笑。对于这座城市,她不再感到陌生,因为夏吹在这里――即便隔着再多的餐桌与人影,他们还是能飞快地找到彼此。

  建豪把鸡块全部倒在小米面前。

  “吃这个,这个好,里面激素多。”

  “怎么?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发育不良的干丫头?”

  “什么话,你现在又漂亮又可爱,看上去健康得不得了。”

  他话音刚落,马上在夏吹耳边嘟囔了一句:“她怎么知道我说她发育不良?”

  夏吹笑笑,不理他。

  “我从来就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几年不见,你嘴巴变油了。”

  “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夏吹。”

  小米饶有兴趣地端详夏吹:“难道你也觉得我变漂亮了?”

  夏吹抬头望望她,很快又低了下去,没有回答。

  “瞧,我就知道你在撒谎。”

  “那是因为你哥觉得你太漂亮了,不好意思说。”

  建豪很着急,他很想一股脑把小米出现在校门口那一瞬间给他带来的震撼表达清楚。

  高中时代那个硬骨头的傲慢女孩真的长大了,变明亮了,最重要的是,她身上那种让建豪始终念念不忘的独特味道,已经跟随她的成熟,变得让人难以抗拒。

  “你不要乱说话。”

  夏吹冷淡地插嘴,似乎不希望这话题再继续下去。

  “妈什么时候走的?”夏吹放下可乐,轻声问道。

  建豪安静下来,他意识到,他们兄妹之间的久别重逢仍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楚和代价。

  “大约两个礼拜前,有天早上我去菜场买花,回来时她已经走了,手脚冰凉地躺在那里,嘴巴张得很大,挺吓人的,好象话说到一半的样子。”

  “她走得不痛苦,不知道是老天宽容了她,还是爸爸原谅了她。”

  夏吹不说话,独自沉默了一会儿。

  餐厅里依旧熙熙攘攘,建豪耳边充满了咀嚼声、吸水声和响亮的京片子,难以体会他们兄妹间,正流动着寂静的哀伤。

  夏吹没有再看小米的脸,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饮料喝完,对建豪说:“我们走吧。”

  傍晚的时候,夏吹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给简影挂了一通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妥当,明天会照常去上课。

  “要不,你让她住到我家来吧。”

  “她是我妹妹,为什么要到你家去住?”

  “你那边太小了,一个女孩子家,多不方便。”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用太担心。”

  简影突然不说话了,她觉得夏吹的电话和她的好象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

  “喂?怎么了?你在听么?”

  他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听,要是……她一直住下去,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照顾她吗?”

  “是。”

  “夏吹,你不觉得……”

  “我妈死了。”夏吹打断她。

  “除了我,没有人能照顾她。”

  简影决定放弃,她从未象现在这样,感到说服他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呢?简影挂断电话,心头浮起一丝隐痛。

  夏吹打电话的时候,小米用椅子和木板帮夏吹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然后在两张床之间吊起一根绳子,把多余的床单挂上去。

  小米坐在地铺中央,撩起一条缝,歪着脖子低头注视着床单对面,夏吹的床。

  她已经二十一岁,不能再和他挤一张床了,这让她有点难过。

  夏吹回来了,一眼就看见那张横在屋子里的床单,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小米在屏风内简单地梳洗完,就躲进被窝里了,夏吹把热水袋塞进她的被子。

  小米把被子蒙到鼻子下面,眼睛骨碌碌地跟着他的动作转悠。
 
1993年早春13(2)


“好好睡吧。”他走过来揉揉她的头发,然后坐回去看书。

  过了一会儿,小米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端起一只小凳子放在他边上。

  “怎么了?”夏吹问。


  “睡不着,也许是火车上睡太多的缘故。”

  夏吹用毯子把她裹起来,继续看书。

  “你到底在学什么?”小米好奇地问。

  “细胞生物和遗传。研究细胞的结构、功能、代谢、增殖与分化,还有生物遗传信息的复制、转录、翻译、调控、变异和改造规律。”

  “听上去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很有用。”夏吹看看她,这时候,他们的脸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清点她的眼睫毛,夏吹记不得他们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说话。

  “你学得好吗?”她睁大眼,神情专注。

  “很好。”

  “我就知道。”

  她的语气还带着小时侯本能的骄傲,夏吹的心忽然就暖和了起来。

  “那个叫简影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吧。”

  夏吹手上的圆珠笔迟钝下来,他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默默不语。

  “在她面前你要坦率一点,我觉得她挺不错,至少比裴希希好,所以,你必须改改闷罐子的脾气,主动点,否则她会感到很寂寞。”

  “你觉得她寂寞吗?”

  夏吹盯住小米的眼睛。

  她的瞳孔亮极了,很轻易就能含住他的眼睛。

  “问我,还不如问问你自己。”

  “我天生就这付样子,”他回头继续写字,“喜不喜欢是她的事。”

  “别这样,这样不好。”

  “你特地来这儿教训我的吗?”

  “我是那种人么?”小米笑着捶他肩膀,让夏吹写歪一个数字。

  “你放心,我过两天就回去,连火车票都买好了。”

  夏吹一惊:“回去?妈都不在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小米先不回答,她发现夏吹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忧虑,那种焦灼的、迫不及待的忧虑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她想把它揣摩清楚,以便牢记起来。

  “我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薪水很高,下个月就要上班,我可不想放弃。”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你去睡觉吧!”

  夏吹随手打开另一本书,冷冷地回避她。

  小米乖乖地回到床上,屋子一下变得好安静。

  夏吹看完下午那堂课的所有内容才熄灯上床,他也睡不着,心想,小米的那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1993年早春14(1)


  “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阮菁把建豪对她所说的,关于夏吹和小米之前在上海的生活,对简影重新描绘了一遍。那个周末,她们商量好了约兄妹俩和建豪一起去逛贵族街,简影怕他们找不着,就先约了阮菁在星巴克等他们。


  “这么说,你打算放弃?”

  “建豪高中时就爱上她了,而且爱得特蠢特拗,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公平竞争呗!你不是一向豪言壮语挺来劲的吗?关键时候就没辙啦?”

  “不行,我觉得对手太强,搞不定,万一弄巧成拙,我和那头猪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为什么搞不定,我看她干干瘦瘦的,没什么实力。”

  简影觉得没道理,哪有不战而退的?

  阮菁认真地摇头:“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孩身上有股奇异的、令人臣服的力量,就藏在那副瘦弱的骨架里面,外表越单薄,那股力量就越强大,就好象沉没在海底的宝藏,看不见摸不着,可你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清澈的一对眼睛,让我觉得自己好象什么都没穿似的,那种灵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敢说,她一定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不是才华,是邪气,我觉得她挺邪乎,根本就是个怪胎。”

  简影对小米的厌恶完全没有道理。

  而事实上这几天,当她亲眼目睹小米和夏吹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校园里时,竟然也有那样的感觉,甚至,比阮菁更强烈。

  她认为小米非常特别,她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美,那种美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它太苍凉,苍凉得让人动不动就想哭。尽管如此,她表现出的气质还是那么地强韧,不知不觉更增添了美丽的悲剧性。

  这样的美,看上去似乎和妖艳沾不上边,实际上远比妖艳更蛊惑人。

  小米深藏不露的美一旦和夏吹的忧郁混合到一起,就显得尤为融洽――一种近乎完美的融洽,以至于,他们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影看着看着就会迷茫起来。

  他们不象兄妹,象情人。

  这个念头让简影感到毛骨悚然。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那么久,这儿我不太熟,差点迷路。”

  建豪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夏吹和他妹妹呢?”

  “在后面,我先跑来就是怕你们等急了。”

  这时,夏吹和小米走进来,一前一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可是,简影却有种两个人重叠着一同闪进来的幻觉。

  “恐怕逛不了了。”夏吹没坐稳就对简影说。

  “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

  “问她。”夏吹指指小米,“她早上才告诉我,买的是今天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

  “这就要走了吗?”

  简影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却偷偷地溜出一口郁气,一下舒畅了起来。

  “是啊,真对不起,辜负了你们一片好意。”

  她友善地笑着,看不出任何依依不舍的情绪。

  “你要走了么?真的要走了么?”阮菁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地追问。

  “人家要走了,你很高兴吗?”建豪板起脸来对她吼。

  “哪有,我们刚成为朋友,我是舍不得她。”

  小米觉得她掩饰不住偷乐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猪豆你放心,阮菁第一舍不得的人是你,第二才轮到我。”

  “猪豆?这个绰号有个性。”阮菁戳戳建豪的脑袋,“你瞧,我就说你是猪,你还不信。”

  “猪豆是你能叫的吗?”建豪赶紧甩掉她的手。

  “我最讨厌男生对喜欢自己的女孩子粗手粗脚凶巴巴。”

  小米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建豪一脸尴尬。

  “猪豆,你不仅嘴巴油了,连性格也越来越没水准了。”

  “对对对!他就缺个人踏踏实实地骂他一顿。”

  阮菁开心地抓住小米的手:“我不知道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开始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没见过比你更率真更可爱的姑娘。”

  “那你喜欢猪豆吗?”

  阮菁觉得小米够大方,索性敞开性子和她单挑。

  “喜欢。”小米如实回答。

  阮菁的脸立刻拉长了,建豪刚想雀跃,小米又加了一句:“就象喜欢夏吹那样。”

  “你是说,只把他当哥哥?”阮菁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错,而且比起夏吹还差得很远,因为我和他可没血缘关系。”

  建豪深受打击,一个劲地叹气,阮菁高兴极了,她没想到小米会对她那么坦诚,那一刻,简影的目光突然和小米交汇在一起,同样地,简影从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无数的信任和嘱托,这女孩子实在太聪明了,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们先前讨论的烦恼和她自己内心暗藏的困惑解除了。

  简影瞥了夏吹一眼,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独自古怪地郁闷着。

  夏吹提前回去拿行李,然后送小米去火车站,建豪心情不好,和阮菁、简影稍坐了一会儿就先行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简影奇怪地瞪着乐不可支的阮菁,搞不懂她怎么那么傻。
 
1993年早春14(2)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斜睨着她的脸。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厉害吗?她故意刺激钟建豪,好让他对自己更着

  迷,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这个道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觉得她光明磊落,特有种,输给这样的人,我阮菁一定心甘情愿、心服口服。”

  “神经病。”

  简影忍不住用上海话骂。

  “简影。”

  阮菁突然走到她面前,皱起眉头。

  “我发现,你是个很小气的人。”

  简影怔住了,呆呆地杵在原地。

  她没料到阮菁会听懂那句话。

  夏吹回到家,发现简影已经将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那块长长的床单没有动,仿佛是刻意留给他的。

  夏吹正要把它从墙上取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简影觉得他拆床单的动作显得特别忧伤。

  小米一来一去,似乎让夏吹的忧郁症变得越发严重了。

  简影从来不曾觉察到,他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孤独到宁可把自己关在人生狭隘的缝隙里。

  除了小米,谁也走不进去。

  简影受不了这种感觉,她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夏吹没有拒绝,而是把身体转过来,将头埋进去,就象个迷路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担心,很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一切我都了解,可是,你也有你的难处,不是吗?”

  他把她抱得更紧,简影知道他默认了。

  就在这时,公用电话亭的老头在楼下大叫夏吹的名字,说是有通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

  夏吹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是小米的哥哥夏吹吗?”

  “是。”

  “我姓尤,是你母亲的朋友。”

  夏吹想起来了,小米在信上提到过有个男人一直在照顾他们,难道就是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母亲给了我你学校的电话,你的同学又把你家的电话告诉了我。”

  “找我有事么?”

  “小米,来找过你吗?”

  “她刚走。”

  “你是说,她已经回上海了?”

  “对。”

  “谢谢你让她回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是她自己坚持要回来的,她说在上海找到一份好工作,下个月就要上班。”

  “工作?什么工作?哦,你是说零工,这两年,她的确一直在打零工。”

  “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尤子蓦地意识到,自己好象说错话了。

  夏吹抓起外套夺门而出,简影什么也来不及问,只好仓皇地跟在他后面。

  回到火车站,夏吹象疯子一样拨开人群寻找小米,他惊恐的表情让简影紧张得完全不知所措,她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件事已经严重到了让夏吹抓狂的地步。

  终于,他看见她了,排在检票队伍的最前面,神色涣散,步履蹒跚,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拽离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小米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手,不小心脚底一滑坐到地上,简影跟上来把她扶起来:“夏吹,有话好好说,你把她吓坏了。”

  夏吹迅速地想从她手里把车票抢过来,不料,她的反应还要快,扭打中,车票被拦腰撕成了两半。

  夏吹反复查看手里那半张票,终于发现那上面的日期。

  就是这一刹那,有人掀翻了他心里沸腾已久的那只油锅,灼烧的痛楚一下子遍布全身。

  “这张车票是你刚刚才买的!什么工作!什么高薪!你根本就没地方可去!”

  “你从小就骗我,长大了还是这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四年前,丢下一本日记把我一个人扔在火车上,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你又要玩这种把戏了,是不是?是不是?”

  夏吹的思绪回到四年前的那列火车上,那种重复的疼痛让他声嘶力竭,他恨她,从心底里恨,难道她不明白,那个无情无义的夏天,曾经让他失声痛哭到怎样的地步?

  “我告诉你!”他终于停止摇撼她的肩膀,粗暴把她狭持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对她说:“想都不要想!”

  简影不明白他们怎么了,只看见两颗冷冰冰的眼泪,从小米义无返顾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1993年早春15


  小米暂时留在了北京。

  这个消息让建豪几个晚上都睡不着,阮菁认为他精神有问题,得了爱情妄想症,她开始研究精神病学,巴望着能尽快治好他的病。

  夏吹家的床单屏风又拉了起来,这次,夏吹特地找来一些木头,替小米做了一张带抽屉
的小桌。

  夏吹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如果成功,小米寂寞的人生或许就能焕发出慑人的光芒,他必须为她做些什么,否则无法抚平长久以来因舍弃她而遗留下来的痛。

  “以后你就在这张桌子上写小说。”

  夏吹几乎是命令的,同时扔给她一支钢笔和一堆文稿纸。

  “我老早就不写了。”

  “那就现在重新开始写。”

  小米瞪他:“草稿用普通的白纸写就可以了,只有誊写的时候才用文稿纸,你到底会不会花钱啊?怪不得我养不起你。”

  夏吹终于笑了,这是小米答应留下来以后,他第一次对她笑。

  “不许骂我,我是哥。”

  “不许养我,因为以后我要养你。”

  “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妹妹。”

  “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

  夏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小米有点感动,不过她不想表现出来,她要放在心里,一个人的时候慢慢享受。

  夏吹终于还是去买了一盏新台灯,小米的视力从小就很好,他不想伤了她的眼睛。

  简影照旧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家里,很快便和小米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唯一不便的是没机会和夏吹亲热,上次那晚过去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第二次。一开始,简影认为这并不影响彼此的感情,不是常说有距离的情侣比耳鬓厮磨的更长久更纯粹么?可是,时间久了便明显感觉到那种间距在日益增大,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小米。

  夏吹对小米的宠爱就象扎根在沙土里的岩石那样坚固,任何外力都无法折损。

  简影有种诡异的预感。

  她触觉到夏吹始终如一的平静外表下,或许一直隐藏着一座沉睡的火山,当小米在校门口出现的那一瞬间,火山惊醒了。此时此刻,岩浆正从山口汩汩地奔涌出来,默默却难以遏制地爆发出毁灭性的焚烧力。

  但是简影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觉得这不合情理,小米是夏吹唯一的亲人,多一点爱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要如此战战兢兢,想到暧昧的路上去呢?

  他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

  当简影亲眼目睹小米的表情主宰着夏吹所有的喜怒哀乐,当夏吹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小米,而自己却只能象个局外人似地袖手旁观时,她心里不止一次,失落地浮现起这句话。

  简影曾试探性地问过小米:“从小到大,除了哥哥,你还喜欢过别的男孩吗?”

  “没有。”她似乎连考虑都没考虑,这让简影非常吃惊。

  “不过,以后会有的。”她笑呵呵地补充道。

  “那你觉得猪豆怎么样?他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呢?”

  “因为阮菁比我更喜欢他,更适合跟他在一起。”

  其实,建豪的想法简影是很清楚的,她知道阮菁是难得的好女孩,不过,硬要去勉强一份爱情,实质上对谁都是没好处的,她迫切地期盼着小米能接受建豪,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她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简影决定要想尽办法撮合他们,即便牺牲阮菁的友谊也在所不惜。

  夏吹并没有意识到和简影的关系已经从初夜突破性的亲密逐渐滑入不愠不火的轨道,幸好全国小说新人奖就快开始了,简影陷入了紧张的创作中,恰倒好处地与夏吹和小米划开一条浅浅的分界线。

  直到春假,简影把夏吹和小米一同带回家。

  “他们真的是兄妹吗?”谈教授在厨房里偷偷问女儿。

  “很象男女朋友对不对?”简影淡淡地回应。

  母亲果然有着与她相同的直觉。

  “年纪差不多的兄妹都会让人产生错觉,夏吹的家庭状况你也知道,小米自幼和他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比一般兄妹更深厚,不过你放心,他们绝对是嫡亲的亲兄妹。”

  谈教授探头又看了小米一眼,内心仍然浮动着一丝隐忧。

  “这女孩子不简单,身上那股子灵气比她哥哥还锋芒,我担心她将来会成为夏吹的负担,影响他的前途。”

  “他们已经没有亲人了,应该不会分开吧。”

  谈教授担心的,恰恰就是这个。

  自从小米决定留在北京后,夏吹的生活重心就移到了维持生计上面,频繁的家教很快就填满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渐渐地,没有工夫再照顾小米了。

  夏吹想多赚一点钱,租一套两室一厅大一点的房子,这样小米就可以有一个自己的书架了。于是,简影自然而然地以女友的身份替换了夏吹的位置,当然,时刻不忘把建豪也扯进来。

  对于简影和建豪的体恤,小米很有分寸地承接或是拒绝,始终下意识地有所保留,这让建豪无法实实在在地贴近她的心。

  简影却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一再鼓励建豪不要轻易放弃,好象完全忘记了阮菁的存在。

  不过,小米可没有忘记。

  她不认为自己留在北京就可以随便搅乱别人的生活,更不想成为阮菁的绊脚石,她知道阮菁是那种真挚善良,感情强烈的女孩,要是建豪选择她,人生就会充满阳光,变得无比灿烂,不必承受和自己在一起随时可能会遭受创伤的无奈。

 为了与建豪保持距离,小米尽可能朝着简影的反方向走去,悄悄地,寻找着帮助阮菁的机会。

  就这样,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临近期末的时候,学生家长要求夏吹再多加几节课,于是,夏吹顺便向勤工办申请了加
薪,主任说需要调查一下目前的授课情况才能定夺,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夏吹开始看房子,希望赶在年底前搬进去,好给小米一个惊喜。

  可是,不够,总觉得不够,只要一想起小米这几年为他所忍耐的一切,他身上那种硬生生的痛楚就会复发,无所不在地折磨他。

  我到底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什么呢?

  每当小米不经意地对夏吹露齿而笑时,他总忍不住一遍遍地问自己。

  于是,夏吹再也按耐不住,决定提前实施计划。

  趁她不在的时候,夏吹偷翻了小米的抽屉,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一堆旧文稿中找出了一篇誊写工整的小说,然后,摊开早就准备好的参赛表格,仔仔细细地将小米的简历填上去。
 
1993年早春16(1)


  小米白天打理家事,晚上看书,写作通常是在深夜。夏吹开始担心她的身体,可是,每当午夜醒来,看见屋里微弱的灯光和她伏案的背影,又觉得仿佛回到了上海,那个直不起腰的阁楼上面,让人有了家的感觉。

  小米并不知道,这四年中,夏吹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在脑海里,最为熟悉的东西,就是那个阴冷潮湿的阁楼,以及阁楼上,匍匐在他胸口、陪伴他度过无数个难眠之夜的小米。


  星期三,阮菁要参加北京电视台模拟主持人的甄选,邀请夏吹、简影和小米来替她捧场。建豪觉得很无聊,爱现就是爱现,何必假惺惺?不过,他没想到小米会提早出现在校门口等他。

  室友问,那个朴素亮眼的女孩是谁?建豪一时答不上来,他站在不远处,眺望小米瘦小挺拔的背影,突然没理由地伤感起来。

  建豪有些困惑,从这个角度,隔着这样的距离看她,仿佛就象看着一个即便倾注自己毕生的情感也无法真正拥有幻影,毫无真实感。

  “猪豆,我有事找你。”小米很认真地对他说。

  “先吃饭吧。”建豪看看表,刚好十二点,“有什么话等填饱肚子再说,你想吃什么?”

  “老规矩,拉面。”

  建豪认为在北京吃拉面还不如去兰州,于是,请小米吃糖火烧和驴打滚,那都是北京最经典的风味小吃,小米很好奇,想了解它们的制作过程,建豪就把旅游手册里提到过的内容头头是道地说了一番。

  “你真是个爱吃鬼。”小米耻笑他,“一天到晚请我吃东西,不厌烦么?”

  “不会,我最喜欢看你吃东西了,嘴巴一动一动,真好玩。”

  小米扑哧一声笑出来:“谁吃东西嘴巴不是一动一动的?”

  “你嘴巴小,动起来比较好看。”

  “猪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口水,讨好一下阮菁对你来说没那么困难。”

  “那不是困不困难的问题,而是真不真心的问题。”

  “我不相信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对她连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是喜欢她,可是我不爱她。”

  建豪苦恼地皱皱眉,觉得那是无疑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

  “你错了,”小米停下脚步,“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现的话,你早就爱上她了。”

  “可你出现了。”

  “所以,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我把你和夏吹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如果当初我留在上海,履行和你哥的约定,你就不会活得那么辛苦,你知道夏吹在北京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什么表情?”

  “我从没见过他脸上有那样的绝望,你负担了他人生里所有的赘来换取他的前途,他却把你一个人丢在上海,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心情?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我父母也不愿让我放弃第一志愿,所以,这两年我也不好过。”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米。”

  建豪走到她面前,细细审视她,小米看见他眼里流动着温情,内心平静如水。

  “我不是可怜你,也不允许任何人来可怜你。”

  “这句话,十八岁时我就说过,我爱你,想一辈子照顾你,把你从夏吹的生命里转接到我的生命里。”

  “以后再也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小米的表情很冷漠,冷漠到让建豪觉得她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一个无形的句号,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它解开。

  建豪不懂,不懂自己身上到底哪里不对劲,以至于再怎么努力也打动不了她的心,他也希望自己可以爱上阮菁,将小米放在和夏吹同等的位置上,可是他力不从心,因为即使现在,他已经看见小米的心是一道又一道封锁着的门,却还是傻傻地流连在门外,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她将自己完全囚禁,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建豪可以忍受进退两难的撕扯,但他无法容忍小米独自一人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折磨,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走进她的世界,为她分担一些。

  除非那里面还隐藏他无法预知的谜团。

  他们不再说话,直接往大礼堂走去。

  小米加快了脚步,刻意和建豪保持一段距离,建豪为自己的卤莽感到后悔,难得单独相处,好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与此同时,夏吹和简影正站在北大勤工俭学的办公室里,一筹莫展。

  “到底是什么原因?夏吹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为什么突然取消他的家教资格?”

  简影一肚子怒气不知道该往哪儿泄。

  “我不想为难您,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夏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主任的视线。

  “这个……我不太方便说。”

  主任望着夏吹,那孩子脸上最特别的就是那对正直的眼睛,连他自己也觉得那件事很荒唐,可是,他不敢冒险。

  “夏吹,你的能力很强,也许……是工作不合适。”

  “那是他专长,他以前一直做的,这您也知道,不是吗?”

  主任瞥了简影一眼。

  “我并没有说他教的不好,说实话,是家长提出要换人的,我想这可能和学校里流传的一些谣言有关。”
 
1993年早春16(2)

 “什么谣言,我不太明白。”

  夏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最近,学生里在谣传你和你妹妹的关系有些暧昧,听说,你不仅把她接到北京同住,还公然在校园里出双入对?”


  “虽然听起来离谱,但是你要知道,身为学生会主席,谨言慎行是必须紧记于心的,因为你无法估计有多少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你。我也知道时下的年轻人私生活比较开放,可凡事总得有个分寸,即便是最普通的关系只要流露出一点点偏离轨道的迹象,就可能引起极大的误会……”

  “这简直是污蔑!”简影突然打断主任的话,脸色好象受到了恐吓似地煞白煞白,“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夏吹和他妹妹之间的关系至始至终清清白白。主任,您也知道夏吹家里的情况,他有他的难处,我认为这根本就是学生会里那批争权夺利的新生故意造谣生事。”

  主任不理会简影的话,而是直接将目光转向夏吹。

  “夏吹,作为老师,我很欣赏你,但是,作为一个有阅历的长辈,我必须提醒你,复杂的家庭背景对于一个人的前途的确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必须妥善处理,一个象你这样优秀的青年,是不应该周旋在这些无聊俗事里的,何不把眼光放远一点,为自己今后的人生好好做打算。”

  夏吹不说话,也没有表情,过了很久,他忽然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很抱歉,给学校添麻烦了。”

  说完,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时,办公室里所有疑惑的眼睛都汇聚在夏吹一个人身上。

  “你不会是惹到谁了吧?”

  简影觉得有点冷,禁不住把脖子缩起来。

  “别告诉小米。”

  “什么?”

  “我说这件事不要告诉小米。”

  “可是,你丢了工作她迟早会发现,而且就快要考试了,哪还有时间去找另一份。”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你只要帮我保密就行了。”

  简影突然意识到什么,跑上前去拦住他的去路。

  她凝视他的眼睛,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不想放过。

  “夏吹,这不是真的吧?”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神色陌生而又镇静,把简影整颗心抓到了半空。

  “不是。”他向前走几步,背对着她,闷闷地回答。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简影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那几秒钟里,她真怕夏吹突然放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心脏笔直坠落,砰然碎成一地渣。

  夏吹不得不伸出手来,握住她。

  简影的十指冰凉而僵硬,好象麻木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1993年早春17


  阮菁穿着玫瑰色的职业装站在舞台上,语气沉稳,音色纯美,与平日大大咧咧的疯样判若两人,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出色,简直和电视上的金牌主持没什么两样。

  “这是她嘛?”建豪小声问小米。

  “你不觉得她很棒吗?”


  建豪第一次面对阮菁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他深刻地体会到,辜负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孩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夏吹和简影终于走进来,小米对他们招手,夏吹点点头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小米有些困惑,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

  结果,阮菁以总分第一的成绩顺利入围,快快乐乐地请他们去吃烤鸭,直到结束,小米也没发现夏吹的神情有什么异样。

  晚上,夏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小米心里有些难过,她知道他有事瞒着她。

  而事实上那天夜里,失眠的不止夏吹一个人。

  夏吹白天在办公室里的神情让简影毫无疑问地感觉到事情决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他拒绝解释。

  原因或许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简影不想追根究底,怕反而蒙蔽了自己的视线,所以她只是逗留在简单的范围内思考,并总结出夏吹之所以拒绝解释的理由只有两种,一是他认为那个谣言已经无稽荒谬到不屑于解释的地步,二是为了保护小米,怕这样的诽谤会影响到小米的纯洁。

  其实,还有第三种,隐藏在简影内心的禁区里。

  她认为那种可能性虽然已经几次三番露出端倪,但还是没有明显的证据来促使她鼓起勇气去揭露触碰它。

  可是,每当她的思绪独自徘徊在禁区里时,她总能不经意地看见小米的影子,一个人,孤独地站着,温柔地凝视着,仿佛与隔着距离的,另一个和她一样苦苦守侯的人交相辉映……那个人就是夏吹么?简影不敢往下想,因为她知道根本没有人能接受伦理道德之外的真相,所以,这一切只是幻想一下就好,不必当真相信它的存在。

  而另一个也在失眠的,是钟建豪。

  回学校的路上,阮菁对他说:“和我一起继续庆祝怎么样?就我们两个人。”

  当时,她的眼睛很明亮,在深夜霓虹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

  建豪没有拒绝,让阮菁有点受宠若惊,建豪内心正郁闷着,第一次对阮菁有了倾诉的冲动。

  他们来到DISCO,象跳蚤一样在人堆里疯狂扭动,痛快地出了一身汗,接着,建豪就感到冷飕飕的,于是,一个人躲到吧台的角落里喝酒取暖,过了一会儿,阮菁也坐了下来,她点了一杯很烈的鸡尾酒,一口气灌满了她的胃,然后凑近建豪的耳朵大声嘶吼:“我说!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到底哪里不够好?”

  建豪歪过头来看她,很奇怪,她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了,好象浸在水滴里似的。

  “真巧,今天我也差点问她这句话。”

  阮菁听懂了,低下头去,忽然又抬起来,勉强地对他笑:“说实话,以前你的确挺好的,热情又聪明,潇洒又风趣……可是,小米来了,潇洒的建豪不潇洒了,连最基本的幽默感也没有了,真让人讨厌。”

  “是么?我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他紧张地审视她脸上的表情,想分辨那里面到底有多少玩味多少真挚。

  阮菁用手轻轻拍打胸口,他竟然怀疑自己,这让阮菁的心疼到抽搐。

  阮菁看见建豪正在被小米吞噬,他不再相信自己,就快要失去爱和被爱的勇气,可是,她对建豪的爱也在濒临崩溃。

  她连自己也拯救不了,又有什么力量来拯救他?

  建豪望着阮菁,等待她的回答,可是,开口之前,她眼眶里闪闪发亮的水滴突然溢了出来,这时候,四周的喧嚣消失不见了,只听到水滴掉到酒杯里荡漾的声响。

  建豪惊愕。

  “傻瓜。”

  阮菁落寞的嗓音传过来。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最棒,最最棒的钟建豪。”

  建豪浑身颤抖,用尽全力把阮菁抱在怀里,喧嚣几乎立刻就将他们淹没了。

  “建豪,我到底怎么了,现在这样,一点也不象我。”

  阮菁在他耳边呢喃。

  “没什么,你很好,你比谁都好,真的。”

  建豪感到心尖这就要爆裂。

  “可惜,我不是小米,这些好对我没有用。”

  他再度使劲,希望强烈的拥抱可以拦截她的痛苦。

  “今晚,我们在一起吧。”她小心翼翼地说。

  建豪闭上眼睛,把脸埋在阮菁的脖子里:“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阮菁,你是个好女孩,我不值得你这样。”

  阮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语无伦次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刻,建豪也在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呢?

  阮菁的泪和他的汗混合到一起,直到现在还弥漫着哀伤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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