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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起天末 (1人在浏览)

朝衣东市

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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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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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起天末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杜甫:天末怀李白



八月五号,朋友邀我出去。
黄昏时分,天空飘着散云,这样的天气,台风过后还有余风。
我从海边出发,赶上一辆班车,没想到在车上居然遇到了嫂子。我问堂兄最近可好,我侄女乖不乖。她说现在还好,以前你那大哥整天抱着《辞海》买六合彩,银子数十万地流失,现在迷途知返了。我和她开玩笑说,银子的事情是不用考虑的,有进有出,没有出就没有进了。她笑了,要我去他们家。我说,现在有一事正忙,改天一定去看我侄女。她又笑了,笑完之后在一个站台下了车。
和她作别之后我有时间静坐。我看着树木一棵棵倒退,看着风走过我的眼睛。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我见证兄长的们的生活道路,总是不愿如此生活。前日电话里对一故人说,工作,结婚,生子,你不如叫我死了算了。但是,能怎么样呢,我的黄金时代应该结束了吧,我还没想好怎么过,还在可耻地做一些无用的事情,比如,抱着一本《孟子旁通》消磨夜与继日的时光。事实上我明白,如何安身立命才是现在我应该考虑的问题,但是,又能怎么办?
晚了,到了水东。我在报亭买了份《南方周末》。
走进忠良街,打开那栋房子的门,一片膝黑扑面而来,我只好开灯。
我在这地方读了三年高中,这栋房子是我偶尔歇脚的地方。有时候我不愿意走路,干脆住校。有时候住校住烦了,不想面对纷繁的人事,又住进这所房。那些时候我对同学说,水东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空气污浊,噪音四起。但是大学后的寒暑假,我在海边住得太孤独,又会经常跑到这住上两三天,这里有报纸,还有大规模的盗版书市,还有几个高中时候的哥们,我夜与继日的青春假日也只能靠这些物事打发。
华灯初上,和朋友出去回忆青春,等到这个城镇的街道走完的时候,我们基本上也把在十年来的发生的事说完了。回忆吧,你们老了。你们老了,又还会记得谁?耻辱和光荣都已经远去,我只能说,我从来都没有生活过。
夜深了,回到寓所下榻,房间里居然发现我高中时候全部的课本。原来,那段岁月全部遗失在这里了。这是那一册的语文课本?我在扉页上写上“舍我其谁”,什么时候又用红笔在这几个字后面写上“随缘素位”?我开始又断定从前的那个我一定不像现在这样一无是处,于是开始在那堆书里找寻,凌晨一点的时候,发现了三件东西。
第一件,高一那年六月,笔录了一首《满江红》送给强荣,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他,还夹在课本里。第二件,在高三的政治笔记里发现一篇名为《说愤》的文章,由此证明那时候确实活得痛苦。第三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一首诗,为了备忘,还是录下:
风凉天末惘然心,
为有今愁易前愁。
何当清秋马蹄扬,
剑破江山复取州。
这些东西让我又想起一些事情,再也睡不着。《小重山》词里面,武穆先生夜半失眠,可以起来绕阶而行,现在我失眠了只能睁着眼睛看自己。往事,往事既然都如烟了,你还想它做什么?你想依靠它们来生活吗?还是你想做回原来那个痛苦孤僻,被自卑和自负反复纠缠着的人?
谁教会了你家国天下的情怀?谁命令你必须拒绝一切平庸的幸福?谁向承诺学有所成就给你一个完美世界?
谁让你坚定地唯物?谁又说诗歌是天堂?谁给你矛盾流离的青春期?
谁向你灌输平等和自由?谁让你义无反顾地选择天平?谁又在解释为什么法律不能被信仰?
谁像被宫刑了一样绝望地放浪西南?谁学完屠龙术之后发现无龙可屠只好做屠羊宰猪?
谁在沉默里学会了幽默,谁在歌声里默默喝酒,谁的烟头烧穿了你的衣裳?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童话,谁说过要一生锦衣夜行?谁可以回头望你?谁给你面包?
思维总是杂乱,情绪若有若无,我突然想不透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只好在恐惧中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日,宋带面包和豆浆过来见我,我笑咧咧地说,你刚从北大回来,来让我抱下,好让我沾沾仙气。他一脚揣了过来,说,你刚和一帮越战老兵过完了“八一”,又不见你有士气,整天病怏怏的。我说哪里啊,我只是上去献歌的,唱的那首《迟来的爱》,你说唱这歌能有士气吗?
吃完早餐,买了份报纸,公园的石椅上我突然想起了写给强荣的东西,于是掏出来给宋,说你帮我保管吧,什么时候再去看他时给我带上,他看了看收下了。
现在想起中学的那些兄弟姐妹,总有浮生如梦的感觉,假期的时候我在街道上东逛西走,也会有姑娘窜出来喊我班长,通常我大吃一惊后会问,哟,是你啊,叫什么名字来着?是的,我会遗忘一些名字,遗忘一些脸孔,但是一些事情总是会深刻在脑海。
某一个学期我住校,宋来宿舍找我交流思想。我把水龙头的水打开,开到最大,然后对他说:岁月如流水。他很惊奇地问,在这流水的岁月里,难道你不想做一两件事情吗?我说,我想洗衣服。
某一个晚上自修后,强荣很神秘地把我拉住,告诉我、他找到了人生目标。我问是什么,他说现在盖茨是他的偶像,而要成为盖世的盖茨,第一步是要考清华。当时他的成绩中考时是全县第一,于是我就鼓惑他坚定目标,离奇古怪地和他说了很多生于忧患的故事。但是此后的发生的事情,却不能为他和我左右。他是比我还执着的人,一条路要走到底。对于他我只知道我是始作俑者,所以每每想起总是负疚于心。我纵然备受现实和理想的煎熬,大难临头的时候还可以更换目标,还可耻地苟活,而他,只会继续加深追求的痛苦。去年寒假回去的时候,我向他贩卖了一天的黄老之术,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他或许会怪我,毕竟当年如此入世的人,现在突然又变另外一套,明显出尔反尔。
痛苦压抑的中学生活过后,我们一个比一个颓废,前日黄帝先生给了我一段文本,我看了大是嘘唏,抄下,伤逝:
想看雪才想着去陕西,
不想去了是因为寒冷。
因为寒冷才会有雪,
最终我是因为寒冷而看不到雪。
我在傻笑。

我真的是喜欢雪吗??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只是我更不喜欢寒冷。
这应该是因为我只看到雪雪白的外表,
却不知道雪的内心,冰冰的,冷冷的。
我喜欢雪,
但是我不想去看了。
我有颓然倒进被窝里,
在被窝里想象着雪。

思思说,你这人呀,三分热。
我呵呵笑。下次咯。
思思说,怕老了没有激情。
其实我们都老拉。我说。
不老的话,我们应该早就看到雪。
因为老了,我们的理想才会那么颓废。
思思说我们真的老了???
我们大笑,为老了干杯。
在被窝里干杯。
我看着这些话,突然想起离骚,突然想起以梦为马。或者,活下来的人都是丧失了理想的人。
对于生活,梭罗如是说:
我步入丛林,
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
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
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
以免,
当我生命终结,
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现在我们要阐释我们自己的生活,又该用什么样的诗句?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在公园里把《广州日报》翻完,甚是无聊。宋到处打望,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在跳舞的年轻女子身上。我顺眼望去,看到的却是和那女子一起跳舞的中年男人。
我问:你说那女子和那男子什么关系?
宋曰:一定是他女儿。
我说,未必,或者是一个教人跳舞的老师。
宋道:有道理,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和报酬相关的概率太大了。
我还想继续探讨这个问题,突然发现远处有人对我招手,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美女。我回头看着宋暧昧地笑。
那美女迎着晨风向我们走来,蹁跹袅娜,巧笑倩兮,但行处,鸟惊庭树。等我们走过近看的时候,发现原来是小雯同学。
我说真是巧啊,我知道你肯定是记挂着我,今天专门跑这来看我了,而且你居然也知道我在此地,由此证明你我心有灵犀。她也笑了,说,你要用佛教用语――这是缘分。
宋在一旁大呼小叫,说你们的台词太离奇了。
我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帅哥――宋,外号宋朝大汉,刚从京师一所牛校回来的牛人。这位是雯,著名高校中文系的才女兼美女。
于是三人行,走进一家肯德基坐下。又开始回忆我们的青葱岁月。我越来越觉得我们肯定是老了,要不为什么言辞里面都是过去,而且说过去还说得那么有激情。
他们说,认识我是因为十年前我在中学的跑道上摔了一跤。这个经典的动作定格在岁月的河床中,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拍拍身上的尘埃站了起来,惘然地看着四周欢呼的人群,自觉很没有面子,从此以后上体育课总开溜。
我惊讶他们的记忆力,说,自那一役之后,我开始做仰慕侠客了,所以天天读武侠小说。那时侯我在区政府大楼的旧址寄居,住的那个房间据说是区委书记以前的房间。我天天泡在他的浴缸里看金庸。那时侯他的书是五十块钱一套吧,一般我两个星期不吃早餐,攒的银子就够买一套的了。1998年我看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此后再看任何书都没有当年的快乐,此后金庸的小说掀起电视剧热潮,但是我总觉得没有当年记忆的美。记忆由时光和书籍堆积而成,里面真的有人在吗?
这样的反问让我们半宿无语。
此时,有人在透明玻璃背后向我招手,我走了出去,看到一个小伙子带着两个姑娘对着我笑。我一下认出来是高三时候的同学,以前那姑娘是我邻桌的邻桌,那个小伙子总来我位置上看她。而另外一个姑娘,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干脆直接问。于是几人寒暄了几句,最后我说,你们去忙吧,有空联系。
他们走了,我又回到位置上坐下。对着座位上的人们笑:看来这地方是不能来了,恐见故人,故人却纷踏而至。
他们说,这是因为世界太小了,你看又有人来了。
我一惊,未及回头就听到一女声甜甜地叫:师哥,你也在这里啊?
一男一女站在我跟前,男的是我中学时候的校友,女的是我大学的校友。
我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惊叹:世界真奇妙啊,你们什么时候好上了?
于是一桌人一直坐到下午。师妹的朋友学医,话题一直由他主导。那个下午,我基本上了解了人体的结构。偶尔,师妹问我一句,师哥,毕业了你什么打算。偶尔我闭目养神,看着姑娘们笑。
道路的问题离奇古怪,我实在不能回答你们。高二时候,有一同学一个月没来上课,老师找到我,说,他是你邻居,你明天去把他带来见我。第二日,我踏进他家的豪宅,心里想用什么言辞才能把他带回课堂,后来只说了句:哥们几个想你,你回去上课吧。他听我说完,下楼,把我拉上轿车,说,好吧,走,班长,卖你面子。我一听,呆了,良久说不出话。

第三日我返回海滨,太困了,于是在车上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靓仔,你到哪的?我惊醒回答:到海滨。那人说,已经路过了。于是我下车,听到他在背后模模糊糊地说:不好意思。
那时候我仍然昏沉沉,四周楼房耸立,公路尘土飞扬,这里是我的故土我的国?
一辆车远远开来,里面的人打开车窗向我微笑,我也向他笑,笑过了却想不起他是谁,他一定认识我的吧,那年龄,但是他认识我,又会是谁?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你,何处故乡,何处他乡?
我一路走,路过田野闻到泥土的芬芳,路过池塘看到童年的树,路过废墟认出了它是旧屋遗址。此处谁曾毕生纠缠?红色年代的黑色夜晚,谁的灵桌上洒满月色?谁扛起枪穿上军装奔赴前疆?谁的嫁衣拂动我前世的眼睛?此处,谁哭出了他在这世界的第一声?谁注定了终身思索这片混沌的土地?

“问:你是×××吗?
问:你现在的职业是水产局工人?
  问:你曾加入国民党,被划为右派,不服改造,顽固坚持反动立场,你承认以上这些事实吗?”
   
我记不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像他的死亡。当然那肯定是他离开我之后,然而我出生以后却重来没有见过他。
我毕生对他充满了思念,我总想问他:爷爷,是什么缘由让你抛弃孤儿寡母,离开十年之后出生的我?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不肖子孙,所以你不屑于和我相见。
我想象他应该死的时候,他自己已欣然同意将躯体交付死亡。
我从人们的传说中深入他的死亡,他们说他是自杀的,那必然是用绳子将自己绞死,那么为什么他们又说道有血从耳旁流出?
那时侯他已经消失,他等待一个少年――我的父亲,等待他用毫无血色的手来覆盖下他的眼皮。那天晚上月亮正圆,天和地一片漆黑。我的命运隐藏在时光的背后,隐没在黑暗里。现实的人间宛如海上一舟逐然远去。
多年后父亲在一个酒醉之夜对我说:那一天,天极高极高,然而和地一样黑暗。死亡竟这样容易,这是始料未及的。
   多年后我在天涯四处寻找散失的记忆碎片,我在纸堆中寻找“文革”的来龙去脉,希望可以找到对他只言片语的记载,希望从哪个角落和荒野中找到一截能感觉幸福的神经。然而我发现我不能。没有了这根神经,如何能谈幸福?
  我拖着支离破碎的身躯和灵魂全中国乱跑,到处寻找幸福的感觉,最终让我发现,所有的幸福也是虚假的,我的命运因为历史的虚无而无可救药。
我不关心宏大叙述,然而个体因为宏大而流离破碎。在集体的记忆里,他是虚无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仿佛存在,而他的存在,我也只是听说。我因此觉得悲凉。至今我明白,如果有一天我放下了笔,他总可以命令我为他言说,这是我前世欠下的债。

回忆让我疲惫不已,等我步行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是中午。一打开门,发现乔和全坐在客厅里。
我笑了:“台风现在才把你们吹来啊?”
全说:“我刚从重庆实习回来,昨天才到家。”
我一边沏茶一边说;“从长沙坐船到重庆,肯定看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乔搭话了:“你前日出去游得如何?”
我笑了说,游得离奇,阅人犹观飞雪。
于是三人喝茶,聊天,等天黑。聊到酣处,言辞遍布无数青春设想。是的,语言,惟有语言可以为人们缔造天堂。
这些年来,我思考过无数虚无飘渺的问题,也曾幻图用语言将它们解决。最后发现这是一种巨大的徒劳,我能做的充其量只是记叙。开始我思考我属于那一个阶级,后来发现没有任何一个阶级可以收留我。然后我又思考我属于那一个阶层,我仍然发现只能追随平等。事实上,每一个时代都是乱世,事实上,或者,所有的思考都只能从存在走入虚无。



天黑了,我们来到海边。
海和不远处的岭慢慢得黑了下去,潮水击打虚空。
浪花溅起已带有深意的浓夏,不停起伏的波涛拍打着堤岸,风风吹过年轻的脸庞,吹走我们的岁月。
我用手一挥抓住一把风,我从风中闻到了泥土的气味。
我对他们说:那些日子我在学校,我眺望着与我同样沉默的山峦,抓住一把风,它竟灼伤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思念海。
他们说;我们在三峡船上的时候,凭栏远眺,也曾想起海。
我把上衣脱掉,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或者现在可以游泳。”
海风绵绵不断地吹过,像亘古不息的叹息。凉风起海角,君子欲如何?或许,现在是游泳的最好时分。只有海洋,可以让我们毫无防备地扑倒在它怀里,只有海洋,可以淹没你我的历史,只有海洋,可以让你我忘记绝望的思。
我们掉进了海里。
我看到往事在纷纷坠落。
浪花颤抖着洒向我,使我觉得是热雨。它们打在我袒露的皮肤上,像沙漠中的阵雨那么干燥,那么干燥……

二○○六年八月 于南海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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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字 长 ./
 
太长了,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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