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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连载) (1人在浏览)

龙牙

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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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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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火车慢慢停下。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地方不似商品,全新总是不好。虽然中国每地各有不同,但是火车站是一样的乱。火车再往前,缓缓穿过一片棚户区。透过绿色玻璃,时间如同往回走。头上一架飞机飞过,硕大的国航标志在我眼前划过。国航还没有坠过机呢,我想,这真是信心保障。其实也不一定,坠机是一定会有的事情,未来已经安排好,只是还没有发生,所以每一批坐国航飞机的人只


是在无限期地逼近这个时刻而已。

  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组织。必须打一个公用电话。我绕火车站一圈,发现所有的公用电话亭都被摧毁。情况最好的也仅仅是亭在电话已不存,还不如把玻璃漆黑了改成公用厕所。迫不得已只好在路边找了一家杂货铺,铺里的电话旁边写着:

  IP电话,长途电话三角一分钟。

  我上去,说:“我不打长途,我打这城里的电话号码。”

  老板利索地掏出一部移动电话,说:“用这个,这个是好灵通。”

  我问:“好使不好使?”

  老板说:“没问题,只要你站着别动,信号绝对好。”

  我立定,拨打电话。

  拨半天没动静。

  老板说:“你站的朝向不对。你看,这城里的发射站在那头,你要面对那座塔站。”

  我说:“这信号又不是靠我的脸接收的,天线不还是朝着老地方嘛!”

  老板说:“不定的,不定的。”

  于是我转过脸朝向远处最高的一栋建筑。老板过来把我的头按下去,说:“低点低点,天线冲那儿。”

  电话终于接通,我问:“健叔,你在哪里?”

  电话里说:“你从火车站看,有没有看见最高的一座塔?”

  我说:“看见了,我脑袋正冲着。”

  电话里说:“好,看看塔左边有一栋高楼,是这里最好的宾馆,叫‘世贸新天地国际帝景豪庭花园酒店'。”

  我扭头一看,电话顿时断了。

  我说:“老板,这又断了。”

  老板说:“年轻人,打电话就是定不下心,东看看西看看。这信号能好吗?”

  我问:“多少钱?”

  老板说:“四十。”

  我马上把掏出来的两张一块钱收进钱包,说:“不至于吧,长途都三毛一分钟,我没打长途也没说超过一分钟啊。”

  老板说:“是啊,你打长途就是这个价钱。用手机打,一个电话十元,没通的也算。我这成本高,还得充电。”

  我说:“你这也太黑了。”

  老板一指右手边,说:“没看见这是火车站吗?快掏钱。”

  这时屋里出来两个人,同时叫道:“爹,怎么回事?”

  我想,完了,还是掏钱吧,这一定是个道上世家,当时想好了以后要干这个,所以打手都一生生下了两个。

  结完钱,我叫上一辆小面,去往城里最繁华的酒店。小面是我在车站附近芸芸众面之中挑选的翻新情况比较良好的一辆。因在来到这里前,我也做了一阵子倒车生意,对眼前一字排开的面的之新旧程度有着很深的理解。我知道我选的这辆很可能车况还不如边上没翻新且在言语间还不断掉漆的那辆,不过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表美丽的。男人啊男人,都是这样!罢了,反正只要能到目的地就行了。上车前我问好司机,谈好十元车费,颠颠簸簸地终于到了那个地方,下车顺手给了司机十块钱。

  司机说:“老板,怎么才十块啊?”

  我问:“那要多少?”

  司机说:“老板,这么远怎么也要三十啊!”

  我说:“这不是说好的吗?”

  司机说:“先把你骗上车再说嘛,我在敲诈你懂不?”

  我愣了一下,回想数十年光阴,没碰到过那么直接而坦诚的人。我说:“我服了你,不给怎么样?”

  司机说:“不给我削你。”

  我一听是东北来的,马上掏出三十,说:“我服了我服了。”

  定下脚步,环顾四周。他奶奶的,这是哪里?!我叹了一口气。周围的建筑是那样中国、那样随意,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老的老,自顾自。我定在原地忽然无限悲伤。

在生活的所有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到陌生地方和吃陌生东西。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知的知识青年假装四处漂泊。而这两样东西比较起来,我更讨厌到陌生地方,因为这必然要让你吃陌生东西。

  我到了酒店的大堂,用酒店的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我问:“健叔,你在几零几房间?”电话里的声音随即把我训斥了一顿,说我怎么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你当我们来度假


啊,哪有闲钱能住几零几!我住在旁边的长江旅馆。”

  我说:“你住几号啊?”

  那头说:“你进来就知道了,一共两间房。”

  我出了大堂,看见健叔说的长江旅馆。这旅馆一看就知道是原来的民房改造的,还是一所老民房。旁边已经被花花绿绿的夜总会包围了,很明显是全县拆迁工作中的最大钉子户。

  我进了门,看见一个大妈正在登记。最让我吃惊的是,在简陋无比的前台上居然挂了一个世界时钟,这钟比刚才那酒店里的还大,能显示的地区更多,光光是中国,就有拉萨、重庆、北京和台北四个城市,到了世界范围甚至还有毛里求斯时间。

  我开玩笑说:“这钟够气派。”

  老太太说:“旁边的要拆我房子,我不让。我不光不让拆,我还开酒店,要和他们竞争,要抢他们生意。你看看我这钟,比他们的要气派多了。”

  我脑子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以前健叔被群殴的时候只揪着对方一个人拼命打的情形。

  我冲老太太竖了下大拇指,径直上楼。健叔已经开门在等我。门口豁然两个镀金的大字:一号。

  我进门说:“你可以啊,住长江一号。”

  健叔苦笑道:“没办法,这便宜。这破地方那个慢啊,前台、总机、打扫、结账全是一人。”

  我问:“多少钱一天?”

  健叔说:“二十。”

  我说:“便宜就行了,至少在市区,晚上可以随便逛,困得不行回来睡一觉就可以。”

  健叔说:“逛屁,这晚上九点就要锁门。老太说要省电,晚上十点就拉闸了。”

  我说:“二十块钱一天住寝室是有点贵。”

  这话让我想起我纯真的和肮脏的住校年代,不由得自己感动了自己。我又接着想到一句歌词: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如何如何如何的。

  想起来,我和健叔已经有半个月不见。半个月的时间里,大家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艰苦生活,艰难联系,终于成功会合。我们决定要出去搓一顿。

  走出长江旅社,就到了市中心。看见巨大的酒店下面新开了一家日本料理,我们觉得很新鲜。我说:“这真像回到了上海。好像上海人最近很喜欢吃日本料理。”

  健叔说:“那我们也奢侈一下。”

  往前走了几步,健叔停了下来,说:“不行,你看,这是新开张的。”

  我说:“新开张的更好,还有打折,又干净。”

  健叔说:“不行,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我们不能去有这么多政府工作人员的地方。”

  我说:“你别幽默了,人家都是吃点菜的包间,才不来尝鲜。我觉得风头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用那么紧张,被抓到也算天数,毕竟这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健叔说:“不行,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去自首,踏踏实实吃监狱送的盒饭。既然是逃犯,就要有逃犯的风范。”

  我说:“你要相信我们的政府。你一要相信政府总有一天会还我们清白的;你二要相信政府是不吃无包间之饭的。走!”

  我拽着惊恐的健叔进了面前的日本料理店,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隔过有茶色玻璃的落地窗,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灰蓝。假装有格调的餐厅里响起了萎靡的日本妓音,这一听就是军国主义时期日本男人侵略海外以后慰安无方的日本苦闷女人在樱花树下弹奏低吟的乐曲,真是让人沉沦。

  这时候,突然一个不甘沉沦的坐在我隔壁的国人一拍筷子操着东北普通话叫道:“娘的,快给我放首流行歌曲。”

  这话吓得柜台里的服务员忙四处找碟。

  末了,还听见东北汉子嘀咕一句:“他妈的,最受不了这种高雅音乐。”
不消一分钟,从JVC音响里传出消失的日本组合“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看来开店的老板是彻头彻尾的汉奸。音乐大概响了半分钟,东北汉子又忍不住了,叫道:“服务员,有没有不是粤语的?整点流行的,快,没有就出去买。”

  几个服务员又是一通找,终于找到了陈百强的一张CD。陈百强就张口唱了一句,东北汉子站起来戳着服务员骂道:“我只配听死人的歌吗?快给我出去买雪村的。”




  服务员说:“对不起老板,买CD的钱店里不给的。”

  汉子说:“那快找其他的。”

  服务员找了半天,找到一张陈年老碟,放出一听,是《让世界充满爱》。

  汉子说:“咋的,你们耍我是不?我不是说流行歌曲吗,信不信我打你?”

  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两个更巨大的汉子,当下两拳,那哥们就晕了,然后一个抱肩一个抱腿就把他抬了出去。服务员喊道:“扔远点,扔长江旅馆那,消费九十二。”

  一个大汉把那东北人放地上,掏了掏东北人的内兜,摸出一百块钱,说:“找八块。”然后一个开门一个拖,这三人就消失在门口。

  顿时这个世界就安静了。过了几秒,《让世界充满爱》又徐徐响起。对面的健叔不禁掩面痛苦。我替他点上一支烟,说:“你是不是想你女朋友了?”

  健叔看窗外,没反应。

  我说:“就打个电话联系联系。”

  健叔说:“她现在一定是被警方控制了。”

  我说:“你凡事都不要想得那么悲观。我们的警察虽然厉害,但是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才体现得出,比如你砍了他们兄弟,或者案子惊动了公安部,甚至惊动了党中央。我们这个事情,没事的。”

  健叔说:“说不定我们已经惊动了党中央呢。”

  我说:“你看,我们俩人,其实也没犯事,身边加起来也没两百块钱,除了穷得惊动了党中央外,没有别的可能了。你打个电话给你女朋友,免得人家担心你。”

  健叔又开始沉思。而我想起了这件事情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

  当时我刚刚从学校肄业,找了两个月工作,结果没有成功,看到周围同时毕业的漂亮女同学都很快找到了工作,最厉害的一个已经跳了三次槽,不由得着急。

  健叔是我很早认识的一个人,比我只大一岁,从学校肄业也比我早一年,找了一年两个月的工作,结果也没有成功。我和健叔的友谊建立在他免费修电脑上。当时寝室有一台电脑,被轮番用于上黄色网站,所以中了很多病毒,但是系统一直没有瘫痪。我想是因为我们的电脑实在中毒太多,甚至在内部进行了激烈的以毒攻毒,但是不幸的是,最终留下了毒王。我们把以前一些导致我们经常死机的病毒称之为“梅毒”,而这次导致我们永远无法开机的病毒被形象地命名为“艾滋”。

  这次的中毒,我们都很着急,因为我们的论文都在里面。

  我们把电脑送到了维修中心,维修中心的人告诉我们,需要换硬盘和主板,费用是两千。当时就有一处男室友惊呼:“操,这么贵,还不如去嫖娼。”

  接着有个思路清晰的同学给他做思想工作:“兄弟,其实我们一直是免费在嫖,而这次只是看病钱而已。你看,要换器官的。”

  但是无论如何,两千对我们实在太贵,这台电脑当时才花了一千八买来的。健叔是我们学校有名的修电脑有一手的人,比我们高一级,长得很成熟,所以大家都叫他“叔”。在他念初中的时候,经常有不认识的同学向他鞠躬说老师好,健叔早已习惯,很自然地回句“同学好”就完事了。大家猜测他比较早熟,所以上黄色网站也肯定早人一步,自然中毒也是在人之前。大家怀疑他中电脑病毒的时候市场上都还没有开发出杀毒软件呢,所以只能自学成才。

  我们千辛万苦把电脑搬回去,健叔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觉得他是这台电脑的惟一的希望,同时也期盼着看到健叔那独到的技术。

  健叔第一句话就是:“快开机,让我安装杀毒软件。”

  我们说:“没有办法开机了。”

  健叔捣鼓半天,喃喃说:“开不了机。这么厉害,主板都烧了。好,那我只能把你们的硬盘拆回去了。”
健叔熟练地打开机器,拆了东西带走。

  我们翘首盼望。

  第二天,健叔来了,还没等我们开口就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拆的是内存。不过我检查过了,你们的内存很好。”




  正当我们目瞪口呆的时候,寝室里最受学校女生瞩目、已经被老师推荐到某国际知名软件设计公司的学生会主席发话了:“喂,你丫修的小心点,我的很多论文答辩都存在内存里呢。”

  很快地,健叔把电脑修好了。后来大家和健叔渐渐熟悉,商量着开了一家专门修电脑的公司。我们一共四人凑钱,在大学城的一个角落里租了一间小店铺,但是生意一直不好。后来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利用那台死而复生的电脑,不断上各个黄色网站,争取找到病毒,然后存在软盘里,散播出去。

  虽然大家都觉得这想法很猥琐,但是为了支撑租金,只能这样。股东里惟一反对的是一个向来自恃清高的家伙,但是自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来自工人家庭的漂亮女朋友每个周末都被一辆奔驰车接走以后,就发奋图强,在每个深夜和清晨,从寝室到图书馆,都留下了他孜孜不倦寻找病毒的身影。凡是他碰过的电脑,浏览记录里从来都看不到一个穿衣服的人,除了制服诱惑。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这家伙找到了最毒的病毒,毒到都不能存到软盘里,因为连软驱都瘫痪了。

  面对这么毒的病毒,按照协议,他获得了最多的分成――四成。

  病毒传播得很顺利。很快,整个大学城没剩下一个能用的软驱了。而有远见的我们很早就得到了杀毒的软件。通过这件事情,我们赚了三千多。而病毒之父分到了一千五。拿到这钱,病毒之父失声痛哭,说自己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赚到了钱。紧接着,他就去大学城里的最高档的化妆品店买了一套最贵的送给女朋友。

  结果他女朋友说:“我不用美宝莲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的皮肤适合兰蔻和雅施兰黛吗?”那人很郁闷,回来以后问大家:“什么是兰蔻和雅施兰黛?”大家说“不知道”,要他去问问杂志看最多的旁边寝室的某某。结果某某也说不知道,说要问问自己的女朋友。结果他女朋友是书呆子,也不知道,去请教了教授。哪知在传播的过程中问题产生了变种,那教授亲自把那人叫过去,跟他讲解了半天倭寇和亚历山大。

  一个月以后,那家伙终于弄明白,兰蔻的意思就是一只唇膏抵美宝莲一套护肤品,虽然它们是一家公司的。从那以后,在他女朋友天天以兰蔻洗面的同时,他天天以泪洗面,不吃不语。我们都很奇怪,为了这样一个女朋友,怎能将自己搞成这样?当然,很多人的悲伤只是希望展示给大家看自己很悲伤,但是展示的对象也要有的放矢,如果你天天在你女朋友面前展示悲伤,那自然可以,但是在一堆大老爷们面前似乎没有效果,而且我们天天忙于自己的生计,又无暇替他传播这悲伤。

  整整一个星期,那家伙没有说一句话。我们私下猜测,他的第一句话将是什么,并且下了注。结果他果然一鸣惊人,去向学校反映了自己找病毒然后我们破坏电脑牟取暴利的事情,还主动退还了一千三百元钱和一堆化妆品。

  很自然地,我们受到了处分,而且不能毕业。最要命的是,从那天以后,无论谁的电脑坏了,都要怀疑我们放毒,并责令我们免费修理。

  从那件事情,我得到了教训,不能和失恋的人共事。并且我明白,其实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悲伤的。我无法理解他为了那样一个雌性生物如此悲伤,他也无法理解我们另外三人被处分而无法毕业的悲伤。

  因为一直没有毕业证书,我和健叔就一直找不到工作。期间,健叔找到一个女朋友,两人很快想到结婚,无奈他一直没有经济来源,而他的女朋友也没有收入,两个无业人员结婚绝对是社会的一个隐患。健叔想工作都想秃顶了,显得更老,一去单位面试就像是去骗退休金的。而我在找工作方面一直没有什么进取心,总觉得将有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和健叔天天下象棋过日子,甚至猥琐得像路边的老头,在街上摆个木板就开始下,风大时还要去路边捡几块石头压住棋盘。一个月来,棋艺大长,然后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报名参加业余组的象棋比赛,企图赢得奖金。


赛前我们盘算的是双双杀入决赛,不料抽签结果是第一轮我对健叔。我们苦战三局,居然下成平局,皆大欢喜。不幸的是,在小组赛中,只有赢了棋的才够积分晋级,我和健叔均被淘汰。从此以后,日月无光,生活黯淡。

  后来一天,我们遇见原来小学时候的同学。这位同学混得不错,做很多兼职,从他的名片上就可以发现,比如走私车、套牌、替人报仇、私人侦探、迷魂药、春药、帮人讨债等。


这人以前很执著,觉得自己这工作要靠手机短消息让别人知道,于是就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发短信,而且每个号码都是自己将内容重新输入一次。几个月下来,他成为了全中国发短信最快的地痞流氓。健叔帮他成功地在电脑里把消息群发了,因此那人感激不尽,说有生意一定叫上我们。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门来,说有生意,一人一千,问我们干不干。

  我问:“是什么?”

  那人说是帮人报仇,人家花了一万元,让他找十个人打群架。

  我说:“打架不能去。”

  那人说:“其实也不打,十个人往那儿一站,动都不用动,就有直接又强烈的威慑力。我保证你们不用打,只要去充数就可以。”

  稀里糊涂,我们就过去了。要命的是我们还去迟到了。到了现场一看,发现我们十个人果然动也没动,因为对方来了三十个。我和健叔往队伍里一站,那头顿时喊道:“妈的,你们搬救兵来哈。”

  然后我估计他们八成是想趁我们救兵没到先全灭了再说,于是三十个人向我们齐扑过来。我和健叔头脑一片空白,忙挥刀自卫。然后就是警笛大作。恍惚之中,看见对方有一人倒在地上,再环顾四周,只有我俩带刀了。我估计其他八人也是那小学同学给忽悠过来的,大家都是抱着走秀一场的目的来的,惟独我和健叔是抱着演出一场的想法,连刀也带了。因为警察很快到了,我也顾不上多想,立刻逃了。逃了大概几百米远,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警察正站在倒在地上的那个家伙面前直摇头。我想,完了完了,这下杀人了。

  我俩很快逃到了街上。我说:“完了,人死了。”

  健叔直跺脚。

  我问:“是谁杀的?”

  健叔说:“当时情况那么乱,谁也不知道啊。”

  我说:“肯定是要抓我们俩的,因为只有我们俩带刀了。”

  健叔说:“那是谁捅的?”

  我说:“我怎么知道?”

  健叔说:“那只能当双剑合璧了。”

  我说:“很快就会封锁码头火车站机场和路口了。”

  健叔说:“我们分开避一避,有机会再联系吧。如果我被抓到了,我就说是我干的。”

  我热泪盈眶,说:“放心,抓不到的。如果判个'正当防卫’,说不定只要关个几年就出来了。”

  健叔说:“本来是群架,没什么自卫的。而且现场就我们两个带刀了,很明显是谋杀,一般都是‘立即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惊慌失措,说:“那只有去外地躲躲了。我们不要回家了,很快家里就要被控制了。”

  健叔说:“我想和我老婆打个电话。”

  我说:“不能打。你女朋友肯定劝你自首的。”

  于是我们兵分两路,往外地赶。

  一路上,我很担心被当场抓获,然后被电视台做成专题片。回头想想,这事情是多么不可想像,自己的一生居然就这么完了。惟一的希望就是不让抓到,然后等二十多年,等到过了刑事诉讼期,我就能回到家乡了。关键是我肯定那一刀不是我砍的,但我不能说是健叔砍的。或者当时大家头脑都发热了,结果尸检报告说一共被砍了两刀,我一刀健叔一刀,那就彻底完了。我想起象棋比赛里的平局,头皮发麻。

  经过辗转,我到了出市的检查站,果然已有很多端着冲锋枪的武警在那里一部一部地检查车辆。我想,这下肯定出人命了。我异常镇定,决定自首。我相信,在事实不明的情况下,我如果自首,很有可能会被宽大处理,判个无期。

  我坚定地走上前,对最前面的武警战士说:“你好……”

  话没说完,我就被推到一边。战士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接受采访。”[/COLOR][/SIZE]
 
听说是韩寒最满意的作品..

我觉得还不错.....
 
我说:“我不是采访,我是……”

  战士继续说:“我们正在执行任务,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我自首失败,只好郁闷过境,搭上去往陌生地方的长途客车。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而此时,我和健叔都没有话说,透过玻璃看到有三部消防车结伴开过。肯定是什么地方着火了。我看见地平线最远地方被烧得通红。我说:“难道是从火车上看到的那家炼油厂烧起来了?”

  健叔说:“笨蛋,那是夕阳。”

  十一月要来了。

  在十一月要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一场火灾,发生火灾的地方是一家化工厂。我和健叔匆忙结了吃饭的账就跑了出去。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不是很喜欢看热闹,我不喜欢在大家纷纷探出脑袋的地方再加上一只世俗的脑袋。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因为在一次骑车到学校的路上,我发现前方有一群人围着一摊东西。在这些脑袋里,我发现了班主任的、政治老师的和我一向敬仰的历史老师的脑袋。于是我也探头过去,发现是一摊血。我很诧异一摊血怎么有这么好看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后背已经有越来越大的压力,而我的脑袋也已经无法抽回――在我的上空又猛然多出十个脑袋。我伏在自行车上,差点被压得吐血。我想,难道这一摊就是看热闹的先驱们所吐的血?

  今天的情况不一样,是“重大安全事故”。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在形容生产过程中发生的天灾人祸叫做安全事故。依照我的理解,比如倒车轻触电线杆才能算做安全事故。

  可是事故发生在什么地方呢?远方天空已经变了颜色,将黑的天映得异常恐怖,而且慢慢地,一种骇人的绿色升上了天空,瞬间,整个四周都是环保色。人们变得异常激动,买完菜的家庭妇女都像夸父追日一样朝事故方向跑去。眼前开过的消防车后面跟随了很多的群众车辆,很多人打开车窗按着喇叭情绪激动,公共汽车顶上也爬满了人。附近居民楼的窗户也纷纷打开,一家老小看着外面指指点点。如果有个刚睡醒的打开窗肯定是以为中国连二○一二年的奥运会也拿下了。

  我和健叔没有交通工具,而此时街上已经彻底没有出租车和公车了。突然间,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两手推着两辆自行车,说:“要不要,二十元?”

  我说:“太贵了。”

  那人急了,“十元一个还贵啊?”

  旁边健叔掏出二十,说:“要了。”于是我们骑车快速赶往现场。此时天空已经变成紫色,远方重工业的巨大黑影在火势里指引我们前进。

  我们大概骑了有二十分钟,等到天色渐蓝的时候,我们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了。而黑漆漆的烟囱似乎离我们还很远。周围已经完全暗下,城市却被烧得激情四射。往常,这应该是端着碗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的时间,懒洋洋的城市昏昏欲睡。而如今,在我身后就有不下两百辆自行车死命往前赶。我突然感觉自己是阿姆斯特朗,我对健叔说:“快点骑。”

  很快我们骑车经过了工业大学门口,看见里面忽然涌出不下五十辆自行车,并且在出校门口的一号弯进行了激烈的争夺。还好这些是我回头看见的。我喘着气说:“疯了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健叔在前面半米处骑得聚精会神,屁股已然离开了坐垫。虽然我没弄明白我要去那火灾现场做什么,但是我确认后面的几百号人都是神经病。一时间情景壮观难言。虽然说几百人骑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几百人冲向火场肯定是一辈子只能看见这么一次了,或者抽象点说,看见几百只凤凰在骑车,真是让人生充实不少。

  突然间,一声巨大的爆炸传来,一朵小小的迷你蘑菇云腾空而起。后面一片“爆炸了爆炸了”的叫声,人群欢欣鼓舞,想当年广岛被炸中国人民也没有这么高兴过。作为头车的我和健叔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后面的人明显加快了速度。我感觉到后面那几百个人简直是机器,但似乎更像野兽。大家的目标都是要骑到那不被炸到的无限近,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很多不能准确判断形势的冲动大学生会直接骑到被炸死为止,甚至会有做起事来完全不考虑分析任何现实的诸如学生干部之类的人会直接骑进熊熊烈火中去。我感到有点害怕,速度慢了下来,瞬间被几十部自行车超过,思维一片惨白。我只感觉自己是个玉米,突然被一群蝗虫掠过,然后只剩下一根芯子。
还好,在关键时刻,我们的政府作出了最正确也是最拿手的决策:封路。大家一片惋惜。我缓过神来,找到了另外一个玉米芯子――健叔。我说:“这走不过去了。”

  健叔说:“绕。”

  我说:“很难,哪知道什么小路通到前面。”




  健叔说:“你看,那里有条河。化工厂肯定是开在河旁边。”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决定顺着河流走上去。

  我和健叔把自行车推到河边,刚要锁上走人,发现那锁已经被撬。这说明我们骑的是赃车。我说:“完了,犯人骑赃车,罪加一等。”

  健叔说:“谁来管我们,现在?就算去自首都没人理。像这样的事故,肯定是几套班子都在现场指挥,所有警力都在维护秩序。”

  我说:“这么看来,我们的自行车肯定是要被偷了。”

  健叔摇头说:“不一定,大家都要看火灾呢。而且大家都是骑车来的。”

  我们顺着人工河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一个姑娘坐在河堤上。

  我和健叔站到她面前,问:“你怎么回事?”

  女孩头也没抬。

  我对健叔说:“不是有感情问题要自杀吧?”

  健叔说:“哪会,这个时刻这么浪漫,前面烟花还放那么大,要分手也不能这时候的。”

  我说:“那人是不是抑郁?”

  健叔说:“这样的情景,再抑郁的人都会觉得爽。”

  我说:“那我们走。”

  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公里,前面已经难再下脚了。黑暗的建筑就呈现在眼前。很可惜我们走到了大厂的侧面,而发生火灾的地方是在厂区前方。不过这里还有一部消防车在不断地往建筑上浇东西。在不远处的熊熊大火的映衬下,我眼前的厂区显得更加阴森。

  我突然奇怪,富有想像力的人类为什么不将这样的一座吓人的东西建造得卡通可爱些?

  我眼前隔着两层的铁丝网。铁丝网上爬满了藤类植物。我和健叔呆呆地在原地看了半个小时。我想不能再看了,因为火没有丝毫减小的意思。如果执意看下去,很可能整个事故的伤亡只有两个人,就是饿死的我和健叔。

  我说:“我们回长江吧,健叔。”

  健叔怔了半天,说:“什么回长江?”

  我说:“回长江旅社。”

  健叔缓过神来,说:“哦,我还以为你把自己当中华鲟了呢。回。”

  我们原路返回。我说:“这火八成要烧好几天。”

  健叔说:“是啊,除非下雨。”

  话音刚落,雨丝飘下。

  我说:“你这乌鸦嘴,你等我们回酒店再说啊。”

  健叔说:“我好人,我祈雨。”

  我说:“这么小的雨也没用啊。”

  健叔说:“是啊,灭这火除非暴雨。”

  说完,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我拼命往前跑。天空给了一个闪电。周围世界在几秒里像白昼一般。看来人类的力量是渺小,这么严重的火灾烧掉了这么多人类苦心交配出来的化学物质也只能照亮这天的一小块。

  我和健叔闷头往前跑,差点踢死刚才那个坐在河边的姑娘。我俯身说:“这么大雨,快走吧。”

  女孩还是没有反应。

  我没管她,继续奔跑。在大雨里我和健叔艰难交流。

  我说:“那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健叔说:“挺好看的姑娘,会不会琼瑶书看多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健叔说:“琼瑶书看多的女人下雨天都喜欢跑出去。”

  我说:“说不定这人要自杀呢!”

  健叔说:“管不了那么多啊。”

  我说:“看着像有抑郁症。”

  健叔说:“放心,抑郁症死不了的。张国荣抑郁成那样都没死。”

  我说:“不一样的。女人自杀起来很利索的。”

  健叔说:“我们也拦不住,迟早的事情。”

  我说:“要不我们回头劝劝?”

  健叔说:“早说,都跑出好几百米了。”

  然后我们停下转身,发现姑娘此时就在身后。我和健叔顿时浑身发软,差点双双瘫坠河中。

我大概有一分钟没能说出话。倒是女孩说:“快跑啊,没看见这么大雨啊。”

  我们又跑了一分钟,终于跑到停自行车的地方。女孩自顾自走了。我和健叔都没敢上去搭话。但是我们的自行车已经都不见了。忽然间,在不远处的雾气里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我和健叔又是一身鸡皮疙瘩。




  身影走近,我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那人走到我们跟前说:“五十块钱两部。”

  健叔说:“我身上没钱了,只能抢了。”

  说完,那哥们吓得大叫一声,扔下自行车就跑。我们一人一辆,骑得飞快。奇怪的是,在这条惟一的路上,居然没有再看见刚才那位姑娘。诡异的气氛笼罩着四周。骑到城郊结合的地方,我决定调节一下气氛,开一个玩笑。于是我对健叔说:“健叔,你有没有觉得骑得很吃力。”

  健叔说:“有啊,可能是逆风。”

  我说:“你带着个人,当然吃力。”

  只听到健叔惨叫一声“啊――”连人带车栽进路沟里。

  健叔就这么骨折了。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我推着健叔在工业大学的操场跑道上。健叔是一个爱好体育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梦想自己能够成为一名篮球运动员。后来根据自己的身高,健叔积极把目标定为一个足球运动员。后来又根据自己的体魄,健叔主动把目标定为一个桌球运动员。但是,和所有人一样,健叔没能成为运动员,只成为了一名业余选手。

  健选手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医生说可以推出去走走。但是健叔的伤势比较奇怪,不仅小腿腓骨骨折,而且颈椎也受了伤。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健叔是不能够坐轮椅出去的。如果真要出去,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床。倘若推着病床上街,我想不出几十米肯定要被警察或者路政拦下的。作为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一来没交养路费,二来这样的视觉效果,大家都会以为是推了具尸体上街――不用说,肯定是上访。

  健叔郁郁不得欢,躺了将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健叔百般无聊。我觉得很内疚,如果当初我没有吓唬他,眼前将是多么鲜活的一个生物啊!健叔没有怪我,在整整的十五天里,他没有提任何一句这件事情的责任认定之类的话。我对健叔的人品从内心深处大为赞赏。一直到第十六天,健叔说:“如果当时你不吓我那下就好了。”

  从那句以后,健叔一发不可收拾,连说了两天。

  但是健叔始终觉得这是天意。如此缓慢地冲出马路,摔在一个落差很小的地方,却造成这样的后果,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虽然到现在都不确定那个死了的家伙到底是不是被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砍死的,但好歹我们还好好的活着,呼吸空气,思考问题。

  眼前生动的人群让健叔非常羡慕,在都是土的球场上他们正进行着一场足球比赛。一个家伙开出角球,球的高度很离谱,在到达球门附近时至少还有三层楼那么高,并且一直维持那样的高度出了边线。健叔冲着埋伏在禁区里的前锋大喊一声:“头球!”

  瞬间,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看着坐着说话不腰疼的健叔。

  我说:“健叔,这前锋身高十米也够不着啊。”

  健叔一脸正经,说:“怎么不可以,用力跳。”

  我说:“健叔,你这可能是观察的视角和正常人不一样。”

  健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坐着看出去的更权威。你看足球比赛的时候,人家裁判不都是坐着的吗?”

  我说:“坐着的好像是教练。”

  健叔说:“哦。”

  然后默默看着比赛。

  同时,大学的广播里响起BEYOND的《光辉岁月》。其实我的理解,这首歌表达的是不要搞种族歧视。但是,当“迎接光辉岁月”唱起的时候,健叔不禁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健叔保持这个姿势大概十秒钟。一阵秋风吹过,第一片代表夏天已去的叶子徐徐落在健叔的腿上。如果把我换成女人,这场景就太琼瑶了。我不由双手插兜,迈前三步,凝视远方。身后健叔叹了一口气,哽咽道:“其实人生……”

  突然我感到身边有凉风刮过,并且伴随“嗖”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再听到健叔“啊”的一声,操场上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张开眼睛,始作俑者还咧着嘴半闭着眼睛龟缩着脖子,最后,寂静之中传来“咣当”一声。

我回头一看,健叔的轮椅已经翻了。

  这是件悲惨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忙上前去扶轮椅。健叔颤抖着说完了下半句:“……好无常啊。”

  踢出那脚球的家伙忙跑过来,假装关切地问:“大哥,有没事情?”




  健叔说:“手,手,手。”

  我这才发现,健叔倒下去的时候轮椅压到了自己的手。压到的地方已经肿得很大。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有没有事情。看手肿那么大以后,队长发话了:“王超,你把人送医院去。”

  人群慢慢散去。不时有人嘀咕:“什么脚法,连残疾人都不放过。”

  去往医院的路上,我说:“小伙子,你国家队的?”

  王超说:“你就别嘲我了。我也就校队的。”

  我说:“你力够大的,你看这车,底盘多稳,重心多低,都能给你一球踢翻。”

  王超笑笑,不说话,掏出钱包数钱。健叔已经嘴唇发白,说道:“不用给我钱,你负责给我看病就是。”

  王超说:“是啊,我点点有多少钱。”

  健叔说:“不用多少钱的,拍个片子就行。我的手就是使不上劲。”

  我安慰道:“没事,没事,脱臼,脱臼。”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健叔的左手骨折。

  一周以后,健叔打着石膏回到了长江旅社。自从上次摔伤后,长江旅社的大妈就一直没要我们钱。大妈说,赚钱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和旁边的花园大酒店竞争,减少他们的生意。大妈说,惟一遗憾的是,本来有两间房和他们竞争的,现在就只剩下一间了。我说:“真不好意思,削弱了你们的竞争力。”

  大妈说:“没事,救死扶伤,应该的。”

  不光这样,健叔的医药费都是大妈垫付的。对这件事情,我们感激涕零。健叔说:“大妈,等我们俩赚到钱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大妈说:“没事情,现在的年轻人,别说赚钱了,别添乱子就行了。”

  我想,万一哪天,我和健叔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抓走,大妈将会多么的伤心。

  这场事故里,王超垫付了五千。这人后来成为我们在这个地方认识的第一个同性朋友。无奈的是,健叔的两个朋友,一个我,一个他,纷纷弄断了他一条腿和一只手。

  时间非常缓慢,在我眼里时间就代表着健叔的腿和手的康复程度。我无所事事得厉害,所以感觉到时间的拖泥带水。但是奇怪的是,它虽然来得缓慢,但去的飞快。当我回头看看的时候,已经记不得昨天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昨天没有做什么事情。

  健叔要过得比我轻松一点,因为他的时间是有参考的。比如说,前天他的腿只能抬一分米高,今天就能抬两分米了。在他眼里,时间已经和空间完美地统一了。

  王超是中国千千万万混日子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他姓了毫无个性的“王”,后面又是一个毫无个性的“超”,所以日子过得和名字差不多。

  王超已经在大学里混了三年,有时候他会假装感叹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人在进大学之前充满了追求,现在也是充满了追求,只是两者稍微有点区别。在高中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飞机驾驶员,后来考到工业大学的地质勘探专业,传来传去,他的高中同学都以为他将要去挖煤。这和理想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在大学里经过了三年,现在的追求要比原来多很多:宣传部的部长、文艺部的部花、模特队的队宝、垒球队的主力、新开快餐店的实习小妹、学校礼品店的服务员……都是他的追求对象。

  我问他:“哪个更好?”

  他说:“从身材的角度,模特队的那个要好点,但是宣传部那个画画很好,而文艺部的唱歌很好,垒球队的身体很结实,快餐店小妹淳朴可爱,服务员的服务态度比较好,所以很难取舍。”

  我问:“那你究竟要哪个?”

  他说:“这取决于哪个先要了我。”

  我深深被他的恋爱态度折服。他说:“但是现在都有问题。”

  我问:“有什么大问题?”

  他说:“每一个都有男朋友了。”

我“哦”了一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说:“但现在的女学生,只要男朋友不在身边,每个都是水性扬花的。”

  我问:“那他们的男朋友都是什么人?”




  他说:“模特队的那个男朋友是男模特队的,这个真没有新意。你说这俩傻逼,以为走出去别人会羡慕得不得了,其实都是傻逼,俩野模,走一场秀只能拿三十块钱。这社会很现实的,这女人要不了一年就不要那男的了。高有啥用?爹高妈高也不保证能生出个姚明。高又不能当饭吃……”

  一直在旁边养伤的健叔说:“小超,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超说:“可是这社会很现实啊。”

  健叔稍微移动了一下,侧卧着身体,屁股对着王超,说:“那你说说,那朴实的礼品店小妹妹的男朋友是谁啊?”

  王超说:“那女的也没追求,她朋友是对面水果店的一个员工。”

  健叔开导说:“那不挺好。外地人,有稳定的工作已经不错了。”

  王超说:“这地方,污染严重,连鸡都活不过一年,还不如人老家呢。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是我就去上海。”

  我说:“我们不都从上海来这里的吗?”

  王超说:“是啊,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们来做什么。”

  健叔说:“上海太大了啊,在里面感觉自己如若无物。”

  王超一本正经说:“是啊是啊,男人最怕这种感觉。”

  我问:“那你说说你那个文艺部的部花。”

  王超说:“操,那也是一骚货,和一男的要好,那男的爹开的是这里最大的KTV,家里有四部奔驰。他儿子自己开一凌志,天天来学校里,他妈的看门的也不拦着。我爹开一桑塔纳,平时要给我送床被子死活进不来。”

  健叔说:“那男的怎么不开奔驰啊,家里那么多,开一日本车多没档次啊。”

  王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女的脑子也坏了,人家又不可能娶你,顶多请你吃几顿饭,而且还不是你一个人在吃,八成还是那男的自己想吃呢,反正怎么都要吃,也不亏,真不知道那女的图什么!坐凌志?神经病,车又不是自己的,傻逼似的以为全学校人都会羡慕,操,人家妓女还要钱呢,那傻逼自己装丫挺,到最后还是坐大巴的命,撑死了空调巴士。”

  健叔说:“你也太狠了。人家高兴这样,你也没办法。人家觉得有凌志坐,就很满足,也不是不可以。她坐她的凌志,你骑你的永久,这世界分工明确得很。”

  我追问:“那那个垒球队的呢?”

  王超痛心疾首说:“禽兽啊!”

  健叔诧异道:“人家只是身材健壮一点,怎么能是禽兽呢?”

  王超说:“那开凌志的男的是禽兽啊,连一个运动员也不放过。”

  健叔说:“哦,垒球那个也喜欢凌志?”

  王超说:“接垒球那个是换奔驰,这样不容易穿帮啊。有钱就是好啊,俩女朋友住在一栋楼里都不会互相发现啊。”

  健叔说:“你泡两个,天天骑你的永久,也没人注意的。”

  王超说:“没事,我还有一辆凤凰,几个月前被偷了。前两天一傻逼在街上骑,被我抓到,把车要了回来。现在我也有俩车了,一个晴天用,一个雨天用。”

  我问:“那那个宣传委员呢?”

  王超说:“有个男朋友,高一就一起了。我只能等等。”

  健叔问:“等什么?”

  王超说:“等他们七年之痒。”

  我笑笑。健叔翻了个身,去想念他的女朋友。

  王超说:“你也真怪,也不给人打电话。算了算了,想通点就是了,不就一堆肉、若干血管再加几个内脏吗?有什么稀罕的,咱自己也有。”

  时节到中秋。我和健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推着健叔到街上溜达。王超一周会骑车过来几次,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拐就到了旁边大酒店的停车场,感觉在健叔不健的那些时间里,暴富的人又增加了不少。健叔很郁闷,想这儿也没什么煤矿啊,怎么那么多有钱人!

  我一路沿着盲道推,将健叔慢慢推出繁华地方。
 
推到一家写着IP电话的店面前,健叔突然说:“停。”

  我吓了一跳,慌忙停车。

  健叔问:“火车站在哪里?”




  我说:“很远。怎么你想去?”

  健叔松口气说:“好,那就可以打电话了。我想打个电话给我女朋友。”

  我说:“好啊,早该打了。”

  健叔迟疑道:“你不怕咱们被抓起来?”

  我说:“怕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犯什么事,不能老这么躲着。”

  健叔说:“我看过一部片子,好像说打电话不超过一分钟,对方就不能追查到电话的详细地址。”

  我说:“你看的是美国片吧?”

  健叔说:“是。”

  我说:“那在我们中国大概需要三分钟。你就打吧。”

  健叔让我把他推上前,但突然又转头说:“不过她那是手机,能显示号码的。显示出区号不就完蛋了?”

  我说:“怕什么,风头早过去了。你以为咱们警察真那么关心破案啊,大部分案子都是顺便破的,比如说抓住一个街上偷东西的,结果审出来杀了人。一般杀人的案子都是这么破的。”

  健叔说:“我不信。”

  我上前说:“打啊。没事。”

  健叔拿起听筒,又挂下。

  我问:“又怎么了?”

  健叔说:“我说什么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健叔说:“要不我问个好?不行,她一接到我电话肯定就哭。我们得好好想好。”

  我说:“人家肯定问你在哪里。”

  健叔说:“那我就说,你不用管我在哪里。我很好,你放心。”

  我说:“人家肯定说想死你了。”

  健叔说:“那我也想死你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健叔说:“我暂时不能回来。”

  我说:“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一定是和你一起逃出去的那个小子干的。”

  健叔说:“不,这事情会弄清楚的。他是我兄弟,不能这么说。”

  我说:“那你要注意安全,到腊月,你的娃就生了。”

  健叔瞪我一眼,说:“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回来看你。你自己小心身体。”

  我说:“好的,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来过电话的。快到三分钟了。再见。”

  健叔说:“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我猜也是那几句话。打打打。”

  健叔拿起电话,手微微发抖,激动得直流口水。拨到最后几位的时候,健叔已经紧张得腮帮子乱跳了。郑重拨了最后一位后,健叔润了润嗓子。同时,小店的破音响里不失时机地传来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但健叔已经顾不得情调了,忙挥手致意老板娘音量小点。

  我从健叔拨第一个号码的时候已经开始憋气,到此刻已经快活活憋死了。但是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躬身看着健叔。

  突然健叔脸色一变。

  我问:“怎么了?”

  健叔说:“空号。”

  我说:“怎么可能?”

  健叔说:“再打一遍,可能是打错了。”

  这一次,健叔按十一个键只花了一秒不到。

  但还是空号。

  我说:“可能是太长时间不打了,你会不会记错号码了?”

  健叔说:“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连号码都记错,那都没有给那人打电话的必要了。”

  我说:“打最后一次吧。”

  健叔又试一次。失败告终。

  健叔呆坐一会儿,说:“回屋吧。”

  我推着健叔返回长江一号。后面齐秦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健叔脸上满是失望神情。失望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它不似开心,只要你咧开嘴笑,大家都知道你开心。但是失望到整张脸都透露出主人很失望的信息,那真的是很失望了。任何抽象的东西具体的时候都是异常强大的。健叔一路上没有说话。

  市中心的空地上,挤着一万多人在买即开型彩票。我们穿过这些市井小民,到了长江一号。健叔突然说:“我们还是要到外面去租一间房子。”

  然后大家陷入了沉思。

  说起房子,我想到我早前的一个女朋友。那姑娘来自外地,岁数比我大三岁,总是充满危机感,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一年内出嫁,其心情的急迫和对时间限制的严格,让人感觉仿佛女人在二十五岁前万一不能成功出嫁就要爆炸掉一样。很难想像我是如何和这样一个人恋爱。她对房子的感情是我不能理解的。此人在自己的活动场所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布置得异常繁琐,让人看了就懒得这辈子再另买一套房子以免去搬动那么多东西。但是她对那租来的房子咬牙切齿,如果不是隔壁住了另外一个她颇为欣赏的帅哥,感觉她随时都要放火点燃这房子,只因为不是她自己的。而她的父母必然时刻向她灌输一定要找一个上海的有房无贷的男人嫁出去。但是我们还是很奇怪地开始恋爱了。她说她觉得我们的未来肯定能开奔驰住别墅。虽然我尚不能开奥拓买经济适用房,但是对她能如此肯定我的潜力非常开心。后来终于弄明白是一个算命的大仙告诉她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能遇见可以托付的贵人。大仙还说那人可能当时没什么钱,但是在十年以内肯定能飞黄腾达。

不幸的是,当年当月当天当时,我出现在那个莫名其妙倒霉催的地方。

  在和她一起的几个月里,我深刻感受到她的不安全感。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她如此想要有自己的房子。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对她说:“以后即使有了钱,也不愿意买房子。有房子是多么没意义的一件事情。”




  “咻”一声她就跑了,截止发稿前,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世界上真是有很多人没有安全感,我想,而且想来人应该大抵上都是这样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要把这些所谓的安全感托付在一些身外之物上,比如房子或者在银行的存款。这地球是如此不可靠地悬在宇宙之中,地震、战争、经济崩溃等等会随时把我们的身外之物夺走。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随时要失去的东西能带给人安全感。

  但是我却一直不能想明白什么能带给我们安全感。我就这个问题咨询过学校里的朋友,答案基本上是一样的――你这个傻逼,当然是安全套能带给我们安全感啦。

  现在想来,这个答案似乎是没错的。我们总是在找问题的答案,且问题总是有很多正解,可生物好像只想得到惟一的一个,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要这些那些的答案,我们只是翘首期盼一个问题的结果。

  上一个问题,我没能得到结果。

  我觉得内心的安宁才是安全感的来源。而只有五十年产权的房子,惟一的好处就是折算下来付的钱要比酒店少。但其实这只是一个五十年的酒店罢了。新中国也不过成立了五十多年。

  所有罗嗦的想法归根结底就是没钱。如果有钱我就天天住五星酒店,而且要两间,住一间空一间。空出那间的意义就是,看到节假日很多人在前台那里因为没房间干着急,我就高兴。

  看眼前,慈祥的大妈已经让我和健叔免费住了不少日子。而且因为是钉子户,大妈的旅店常常会不小心断水断电。大妈说,每到用电高峰要限电的时候,她这里总是第一个被停电的。大妈嘀咕说,上头说了,用电紧张,各个工业单位和旅店娱乐场所都要轮流限期让电,可是不管轮到工厂还是酒店还是娱乐场所,大妈的长江旅社总是首当其冲没电了。大妈那句经典的感叹让我和健叔迟迟不能忘怀――

  政府的政策我理解,可是我这儿一天才耗一度电啊。

  当然,最关键的是,我们不能再白住了,这让我们的良心很过意不去。况且,长期几个月定在一个地方,哪里有通缉犯的样子!我们应该狡猾地经常变换地点。

  健叔说:“租房子是怎么个租法?”

  我说:“押一付三吧。”

  健叔说:“那就是说,至少要准备一千。在把大妈垫的那些给付了,就至少要五千。”

  我说:“差不多。哪去弄?”

  健叔说:“难道只能去打劫?说不定抓起来审都不审就关监狱了,那里最安全啊。”

  我说:“我们俩外地人天天晃悠也没工作,你又伤成那样,我怀疑这里早就有人怀疑我们了。”

  健叔说:“搬,搬,开始新生活,我要找个女朋友。”

  我说:“那钱怎么办?”

  健叔掏出两块钱,说:“去门口的即开型彩票那里买一张彩票,说不定就有钱了。”

  我决定做个神经病,拿起两块钱就走。空地上新搭出一个台子,最上方停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作为大奖。台子下面就是一排卖彩票的,正中放着一个挂了红彩带的音响,看来也是奖品之一。我满头大汗才挤到正中央,买了一张,打开一看,里面图案是个菠萝。我问销售:“菠萝是什么?”销售说:“到那头的兑奖处自己看去。”

  我揣着菠萝,又挤进人群。有人口中念念有词:樱桃、草莓、西瓜……还有人捧着一堆毛巾捏着一百块钱继续往销售点冲。我停下脚步,看那人又买了五十张,结果中了三张苹果。那人摇摇头,挤往兑奖处。我跟在他后面,只看见他垂头丧气又领了三条毛巾,连同手里的已经有了至少十条。那家伙刚一转身,就被一脸色通红、汗流浃背的小伙子拦住。那小伙子边掏钱边说:“太好了,终于看见一个卖毛巾的了。”

  我把菠萝递给了工作人员,还没缓过神来,我已经被带上大红花,拖到领奖台上了。四周锣鼓大作。只听到司仪说:“恭喜这个小伙子,他得到了五万元的现金大奖。”

我心花怒放。

  忽然间,一个工作人员上去和司仪说了几句。司仪忙说:“对不起,这位热心的彩迷得到的是五千元的大奖。我们的工作人员搞错了,五万元应该是大菠萝,但这个小伙子抽到的是小菠萝。”




  我领了五千块钱,走回长江一号。我感叹人生真是无常。在我极其倒霉生活不顺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叹,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但这次终于回光返照春风得意了,我又有了这样的唏嘘。当我把钱拿给健叔,健叔也唏嘘了一下。而且我发现无论你是一个多么崇高的人,得到一笔横财总是比得到自己的劳动所得要高兴很多。
租房子的事就被摆上了日程。在不断的租房和看房过程中,健叔无疑是一个累赘,所以我本来想将他安排在旅社静候佳音。我对这小城市不甚熟悉,所以不得不带上王超。王超最近也很高兴出门,因为终于学车完毕,得到驾照,有一切可以开车上路的机会总是不愿意放弃。而且刚学会开车的人也显得很乐于助人,倘若能被夸奖一句“真是看不出来你是个新手”,那会产生将近五百公里的动力。因为有了王超家里的老桑塔纳旅行车,健叔也得以被顺便捎上,而他的轮椅也能放在后厢中。




  我们来到一家房产中介,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刚毕业的漂亮姑娘。当然,漂亮是相对的。比如你总能觉得这个服务员或者那个纺织工很漂亮而很少觉得那些漂亮的空姐很漂亮一样。这说明只要降低标准,世界就变得多么美好。

  漂亮姑娘说:“你们要租什么地方什么价钱的房子,多大?”

  王超说:“三百左右,豪华装修,两室一厅。”

  姑娘很干脆,说:“没有。”

  王超说:“那四百。”

  姑娘翻看了一下登记的本子,说:“有一家。”

  王超说:“好,那就那家。”

  整个过程中,我和健叔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

  健叔说:“王超,你怎么干事情这么利索?”

  王超说:“你们也就四百预算,能租到的也就一个,这条件就符合了。”

  我和健叔无奈接受。

  姑娘拿起电话通知房东。房东瞬间就到了,这让我和健叔很放心这房子的地理位置,肯定是在这不远处。房东看我们开车过来,很是高兴,说那地方还真得开车过去,以前就是因为住得太远不方便才搬出来的,那房子空着就为了出租,没想到还真租出去了。

  驱车十公里,来到城市的边上。还好这里尚算干净,周围也有店铺,就是显得有点凄凉,尤其在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房东说:“这里是政府规划的新城区,以后会繁华的。”

  房子在一片低矮的建筑里呆滞地矗着,显得异常奇怪。这是一栋普通的民房,看样子也不算很老,但是周围没有任何小区,就仿佛开发商财力有限只能开发那么一栋,而且还是在楼书上都说不明白的这样一个地方。让人诧异的是,进门居然是密码锁,只是年久失修,只要往里推一下门就能打开。房东吩咐说:“千万不要输入任何数字,那样门就上锁了。如果因为这样上锁了,要推拉五十下才能打开。”

  我们跟着房东上楼,房子的装修尚算用心,在主卧和客厅里居然有一排窗通亮开着。整个房子显得十分明亮,放眼望去是稀稀拉拉几棵小树和一条小河,秋风吹过就发出大自然的声音。

  看完房子,我们下楼。王超说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神奇的密码锁,就在门关上的时候按了几个数字。只听“啪”的一声,门就上锁了。王超摇了两下,确实不能打开,“啧啧”称奇就上了车。

  房东说:“这环境很好,你可以绕到后面去看看。”

 

  王超开车绕到房子后面,我看见从客厅铺到卧室的那么大的阳台,心旷神怡。最主要的是,我很喜欢听风吹树木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平静,就像躺在某些挂历画里的地方:骑马牧羊,背倚大山,四周都是繁密的森林,且房子前恰好有一潭湖水。我本身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是我那位招呼都没打就不见的女朋友在某天拿着一张挂历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了上述的话。我当时说:“你这个笨蛋,这样的房子,电也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煤气也没有,电话线也没有,到晚上吓死你。”

  但是每当我听到风和树木发出的“沙沙”声,我总是想起这情景。虽然我肯定我丝毫不喜欢那个人,但是我肯定每个女人总能在别人心底留下一些东西。

  王超开车离去。末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让我喜欢的阳台,发现卧室的窗开了。我的记忆中似乎那是关着的,而且刚才看的时候也没见打开。难道这房子里还有别人?我想得头皮发麻。又一阵风出来,我想,是风吹的。

  开车经过前门的时候,我们同时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在楼梯门前拼命摇门。

  晚上我们吃饭。吃完饭王超积极驾驶,带我们绕了这城市的每一个旮旯,我们甚至知道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机构的所在地,比如专门研究一种灭绝动物的研究所,专门实地测量房间面积以便精确地计算和推测你所购买的床肯定小过你的卧室的一个公司,专门生产自行车脚踏板上面的荧光条和隔壁专门制作某特定大小显微镜的防尘套的工厂,专门负责监督人口普查过程是不是准确并且自己还要再普查一遍的一个有将近三十人的政府办公室。逛完以后实在没有事情做,我们只好再吃一顿宵夜。

半夜时分,健叔还不想回旅馆,王超似乎还没开够车,我没有任何态度,于是我们就将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

  我把我下午看房子看见的怪事告诉了王超和健叔。

  健叔吓得说不能住那房子。王超说:“你那是胡说,我去看的时候明明那窗就是开着的


,我还朝窗外丢了一个烟头呢。”

  我说我在楼下看的时候肯定是全关着的,我怕下雨还特意仔细看了一眼,等最后一眼的时候才发现开了。

  健叔是最感到害怕的一个人,想来如果可怕的事情发生,最可怕的就是健叔不能跑还不能打,标准不过的坐以待毙。王超说:“我才不相信任何的鬼神。”

  我其实从来不相信鬼神。但是我从小就固执地认为,空间是固定的,而时间是抽象的。就是说,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有不同的事物和我们分享着不同的时间。我们是不能彼此看见的,在大部分的时间。而我们是不能和比我们更加未来的事物分享这时间,就如同在另外一个时间里,那批事物总是和过去的事物分享着这时间。

  而时间其实是一个静止不动的东西。只是我们误解了时间的意义,让时间不断向前移动。空间的固定和时间的静止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静态。好比我在某个时间看见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其实在我们看来,是因为那件事情留下了太多强烈的精神力量,让它能够长时间的停留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交叉里。而与此同时,在我们看见以前发生的事情正感觉到恐惧的时候,那件事情在那些事物的那个时间里,正在真切地发生着。无论是战争或是谋杀或是交通事故,因为一个人或者很多人的精神在瞬间释放了,也就是说,他们死了,但又不是正常死的,所以留下了强烈的讯号。

  这些讯号有时候异常地强烈,但是他不能做出任何事情。就是说,他只能借助在他出现的那个无限个时间里的无限个事物中以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某些事情。这取决于那讯号是否强烈到可以控制在同一个空间里而不同的时间里的另外一个生物。

  这样就很好解释很多恐怖的事情。那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的事情,却在同一个空间里出现了。时间和空间的运作是那么复杂,你总要允许在这复杂的平衡里出现一点失误,就是你看到不同时间里发生的一个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表达完自己想法的时候,王超和健叔已经睡得不知道在哪个时间里了。而叙述过程中惟一的反馈就是王超的一个“去你妈的”。

 

  我看着窗外,这城市也已经休息了,但周围却源源不断地开过警车。我想可能今天是宣称了很久的“扫黄日”,警察都出动扫黄了。从我到这个城市开始,我看见的第一个广告就是宣称今天为“扫黄日”,这天不但要在各个社区宣传艾滋病和性病的防治,还要在晚上十点开始进行大规模扫黄。为了这次扫黄,公安部门一定作了很多准备,当然,KTV、桑拿和嫖客也作了很多准备。

  在警灯灯光摇晃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们三个就在车里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城管已经在橱窗里贴上了新报纸。我满身臭味地下车,看了一眼新的报纸,惊奇地发现“扫黄取得巨大成功”的头条消息。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这里的报纸效率都很低,基本上死人已经火化了报纸上才出现让参加追悼会的讣告。而且我每次出门只要看几眼当日报纸,基本上就能了解国家主席两天前在干什么。

  报纸上说,城市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市民在闲暇的时候都喜欢去市图书馆看书或者博物馆参观,以前泛滥的嫖娼现象因为社会风气的好转而得到了根本的扭转。在昨天的扫黄日中,公安系统调集了一千多警力,对全市一百多家娱乐场所进行了突击的检查,结果发现无一色情服务。为了纪念这让人欢欣鼓舞的日子,市委市政府决定把每年的这个时候定为“扫黄日”,并通过一系列的宣传,争取做到每次扫黄都扫不出黄,为祖国的生日献礼。

  这篇报道很有前瞻性,因为市图书馆和博物馆还没落成。当然也能理解为市民们按捺不住期盼的心情,纷纷自带书籍在图书馆工地上阅读,或者在博物馆工地上参观施工过程中挖到的一些文物。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从此以后这里又多了一个统一的节日,那便是“妓休节”――妓女们在这一天统一休息。按照北京话来理解,就是说,那天,大家都歇逼了。

  这也是劳动法的一个胜利。

  王超懒洋洋地从车里出来,看得出来他腰酸背痛。王超说本来没想那么早睡的,还想趁


路上没车开开快车,不想被我一阵催眠,不幸睡去。王超边揉眼睛边看报纸,一看昨天是“扫黄日”,一下精神了,马上跑去打公用电话。过了三分钟他又回来了。我问:“你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紧张?”

  王超说:“给我爸,我问问他抓进去没。”

  我说:“报纸上不是说成果喜人一个也没抓到吗?”

  王超后悔道:“那你不早说。我一看成果喜人以为抓了好几千人。再说我想想,我爸那么有办法的人也不能被抓进去啊。”

  与此同时,健叔喊道:“把我弄出去,把我弄回去,我得上厕所。”

  我们一身臭气往回赶。

  这年的秋天,我和健叔在与世隔绝中。健叔的女朋友他再也没有能够联系上。健叔说,等他回去八成人家已经结婚了。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一个男人已经真正成熟,屁孩们通常会屁颠屁颠以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在失去联系以后还能痴心地等在原地。若干年后重新遇见,对方还是单身的惟一理由就是又失恋了很多次恰好那段时间没找到合适的。

  时间慢慢过去,健叔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这毕竟是个现实,不接受又能怎样?但是健叔还是很内疚。这是健叔的第一次恋爱,健叔觉得自己没有伤心到自杀或者假装自杀似乎很对不起这段感情。健叔说,当时他觉得如果失去这姑娘那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现在觉得虽然活得也没有意义,但这似乎不是由女性造成的,而且活着没有意义好像并不能构成自己终结自己生命的理由,因为放眼望去大家都活得没有意义。

  关于自杀,我以前有一个学法律的同学这样认为,他觉得自杀的惟一意义就是这是惟一一个又可以杀人又可以不被法院判死刑的活动。而以健叔这样的性格,就算有自杀的心,也八成不能成功地将自己杀死。而且从他现在虽然手脚一起骨折但是每天听从医嘱坚持在床上做一些难看的防止肌肉萎缩的运动可以看出他还是有很强的求生欲望的。

  但是健叔还是很沮丧,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居然是那样的容易被推翻。我说这很正常,因为既然被称为想法,说明这肯定是相对于现在来说在以前已经成型的念头,既然是以前的想法,那就太不能当一回事情了,好比大部分的穷人都觉得人生有一辆桑塔纳足矣,但如果他们突然暴富,那肯定不会再这样想了。

  健叔觉得,世界上总有那样执著的人,从生到死对万物抱有一成不变的想法。可惜他自己已经不是了。

  我们的房子交接得很顺利。我们搬出去的时候和长江旅社的大妈吃了一顿饭。大妈说这样热情帮助我们是因为她觉得健叔长得很像她的儿子,而刚入住没几天就断胳膊断腿的,自然让人怜爱。我们希望大妈生意兴隆。大妈说:“兴隆什么呀,又没想赚钱,如果真要赚钱,早把小旅馆开到大学旁边去了。听说那里的顾客要求低,什么房间大小朝向、有没有电视机都无所谓,只要有床就行了。”

  王超这时候插嘴说:“没床都行,只要有门就行了。”

  在有凉意的时候,我们终于能搬到冷清的大荣公寓。而我们也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由来。在大荣公寓的旁边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原来有一个大荣液化气站,这个公寓是为给领导员工分房子而建造的。房子刚落成,大荣液化气站就爆炸了,而且爆炸到不能修复,所以只剩了这幢楼。这场爆炸引起了这个城市的治安瘫痪。因为爆炸以后,大部分城里的人都跑来看爆炸了,等回去发现很多店铺和家里被洗劫一空。大家都很奇怪,究竟是谁这么有定力?!这么好看的爆炸居然能不去看,闲着没事来偷东西,而且还能偷了这么多东西。

  我们的房间没有任何的布置。这主要是因为没有姑娘的原因。姑娘总喜欢把一样东西搞成不是它原来的面貌。王超也搬了进来。我们很欢迎,因为王超说,他家里经济情况比较富裕,所以承担两百元一个月。因为他付得最多,我们把最大的房间给了他,那就是客厅。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两室一厅一卫的格局,只有三间卧室和一个厕所。如果另外有人愿意掏出五十元,我也很乐意把厨房租给他。如果这样,我和健叔就一百五一个月能睡两个卧室,而他们两个二百五则睡客厅和厨房。
 
我们搬了三台二十一寸的电视机过来。这三台电视机分别是以两百元一台在城北市场买来的,都是鬼子技术,中国制造。我们说还需要一台冰箱,我们愿意出三百元,但是店主以冰箱太大不容易搬出来为由拒绝了我们,我们三个这才肯定这是赃物。但是生活的困难让我们购买了赃物。

  这三台电视机几乎是全新的,偷来的居然还有遥控器和说明书。我们三人正要往外搬,


老板说可以免费送货。我们满心欢喜,留下地址。很快电视机就送到了我们的房子中。在回来的途中,我们已经抽签决定了谁看哪台电视机。

  安置好电视以后,我们早早洗漱完毕,开始过有电视的生活。我发现情绪是能互相带动的,因为王超也看得心花怒放。我说:“你这个神经病,你在家不是天天看电视吗?”王超笑呵呵地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自己买的看上去不一样的。”我们津津有味地看了三个小时电视。睡前,能稍微走动的健叔去厨房倒了三杯啤酒,端出来说:“来,干杯。”

  王超抚摸着电视,说:“现在想想,科学真是先进,真是奇特,通过一根天线和电就能把电视节目传送到电视机里,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罢一饮而尽。

  健叔又倒一杯,说:“来,接下来该创业了,安居乐业。”

  我们端起酒杯,充满感情地附和道:“安居乐业。”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我们的三百元的门被踹飞了。冲进来三十多个警察,把我们都看傻了。惶恐之中,我听见对讲机里正叫“三个都在,三个都在”。我们三个怔在原地,警察把我们团团包围,还不断有警察往房子里涌,来晚的人指责道:“挤什么挤,没看屋里的兄弟已经满了吗?”

  等安静下来,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全是警察了。队长指挥道:“犯人已经被控制。第一分队,到一号房间;第二分队,到二号房间;第三分队,到三号房间。”

  瞬间从门口又进来十五个人,五人一个分队,分别去了各个房间。

  不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行动代码:“报告队长,恶虎已被捉捕。”

  我和健叔绝望地低下头。王超则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问健叔怎么回事。健叔摇摇头。旁边警察喝道:“不许说话!”

  我们被反剪着手,默然看着周围。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而且那个被我们刺中的家伙是一定死了,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警察。我心里感叹,真多啊,我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墙壁了,且在我们被押送出去的过程中,转身都非常困难。我们被擒着下楼,发现楼道旁边还站了不少警察,到了下面又发现来了两部指挥车、两部公安车、一部110警车、一辆便衣车和三辆武警的面包车。我想,看来是惊动公安部了。

  上了警车,我发现我们的窗下还有三个警察,看来是防止我们跳楼的。我想这下彻底完了,肯定是惊动国务院了。

  在去公安局的路上,我们又发现有两台防暴警察的车增援到队伍里。我想完了,肯定是惊动国家领导人了。

  在混沌懵懂中,我们到了公安局。登记完后我们三个被分开审问。

  我前面的警官表情严肃,威武高大,散发着正义的力量,似乎是中央派来的,因为当地的警察不会这么有气势。而且,记笔录的那个看上去倒像是这里的局长。洪亮的声音传来:“你自己坦白吧。”

  我下意识地说:“我不知道,怎么了?”

  洪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你犯了什么事。”

  我想,我再抵抗最后一下,然后就招了。

  我说:“师傅,我真的不知道。”

  长达二十秒的寂静。

  那边说:“那你交代一下,你的电视机是怎么来的?”

  我的头一下就大了。

  我说:“是我买的。”

  警官问:“在哪里买的?”

  我说:“在城北市场。”

  警官问:“哪个摊位?”

  我说:“我忘了。”

  警官说:“想想。”

  我想想说:“是进门左手边第三家。”

  警官在记笔录的本子上指点了几下。

  警官说:“你知道不知道你买的是赃货?”

我说:“我不知道。”

  警官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多少钱买的?”

  我说:“两百。”




  警官说:“多大的电视机?”

  我说:“二十一寸。”

  警官说:“什么牌子?”

  我说:“索尼、日立和东芝。”

  警官说:“我给你六百,你去给我买三台回来。”

  我说:“行啊,那里就能买。”

  警官说:“行什么,那里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人也都抓来了。你们购买赃物,虽然罪不大,但也有罪。如果全世界的人坚决不购买赃物,那偷东西抢东西的人就没办法销赃,如果他们没办法销赃,就不会偷不会抢,整个社会就安定了,老百姓的生活也就更加有保障了。”

  我说:“警官说的是。但我真的不知道是赃物。”

  警官说:“这个价钱,只要有社会阅历的都知道是赃物。”

  我说:“我们都是大学生,没钱,刚从学校毕业。”

  警官沉思片刻,嘀咕道:“哦,大学生,刚毕业,没脑子也是正常的。”

  我说:“警官,我们退还。”

  警官加大嗓门说:“你以为公安部门是商店啊,退还退还,你的认识就不够。两百元一台电视机,你们买了,就是购赃。”

  我说:“警官,我们真的不知道。如果那店原价卖我们,我们就更不知情了。我们真的只想买电视机。”

  警官说:“你这是强盗逻辑,销赃的特点就是低价销售。根据我们的观察,都是以比世面价低百分之五十的价钱销售,以尽早把罪证脱手,得到现金。社会上往往很多贪小便宜的人就会去买,明知道赃物还要买。你们购买赃物,虽然罪不大,但也有罪。如果全世界的人坚决不购买赃物,那偷东西抢东西的人就没办法销赃,如果他们没办法销赃,就不会偷不会抢,整个社会就安定了,老百姓的生活也就更加有保障了。”

  我说:“那怎么办?”

  警官说:“拘留或罚款。”

  我说:“那电视机呢?”

  警官说:“你还想看电视啊,没收。”

  我问:“三台全没收?”

  警官说:“你态度不端正,小心让你又拘留又罚款。”

  我说:“是是,应该给失主,应该给失主。”

  警官说:“那不用你说,我们警方会处理的。”

  我问:“那到底是拘留还是罚款?”

  警官说:“那就看你怎么选了。”

  我问:“这两个都有什么区别呢,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警官说:“拘留呢,就是处以刑事拘留,大概十五天左右。”

  我嘀咕道:“哦,十五天。那罚款呢?”

  警官说:“根据规定,这要处以五千元的罚款。”

  我大吃一惊:“五千,能买两台三十四寸电视机了。”

  警官说:“对,但是最近因为要迎接国庆,我们这里在搞一些活动,能有优惠。”

  我问:“都有什么优惠?”

  警官说:“可以打八折,并返还一千元的现金代用券。你下次如果再进来了还能抵用,但此券不能折成现金。”

  我问:“那你们这个活动的优惠幅度还不是很大,作为消费者,我可能会选择拘留。”

  警官急了,说:“拘留也可以。但是拘留不是免费的,拘留期间要交纳很多的费用,比如食宿费、管理费和教育费。”

  我说:“那大概是多少钱?”

  警官说:“按照你的表现,你估计要拘留十五天,食宿费按照每天两百来算,就是三千,然后管理费是两百,教育费是一千,总共四千二左右。”

  我惊讶道:“这么贵,怎么比罚款还贵!”

  警官说:“这没有办法,我们这里就是这么规定的。”

  我说:“那拘留有没有什么优惠?”

  警官说:“这我要打个电话问一下领导。”

  警官说着就打了一个电话,几句后挂了,对我说:“这个活动的优惠不是很多,因为毕竟是你要吃住十五天,这些都是成本,按照前台价格,可以给你八折,管理费我们可以不收,但是教育费不能便宜。”

  我问:“为什么教育费不能便宜?”

警官不耐烦地说:“废话,你见过学费能打折的吗?”

  我说:“没有,那你们这教育费也太贵了。”

  警官说:“废话,你见过哪儿的学费有便宜的吗?你别嫌贵,如果你在里面得了什么病,看病可比学费贵多了。”




  我说:“那也没那么贵啊,而且不是说有那什么义务教育吗?”

  警官说:“哦,那是九年制义务教育,这不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范畴里。而且你以为义务教育是免费给你教育的啊,不是,是你必须接受教育,当然,也得交钱。我们这个教育之所以贵,是因为我们的教育都是点对点的,而且教官的水平都很高,全部都是教授级别,甚至还有外教。”

  我说:“我琢磨着我还是选择罚款,我可以问我朋友借,他有几千。”

  警官说:“那你罚了你朋友怎么办啊?”

  我说:“难道每个人都要罚款啊,不是总共罚那些啊?”

  警官说:“那当然。”

  我说:“那我们凑不了那么多钱啊。”

  警官说:“凑不了只能拘留。”

  我说:“这拘留也要交钱,没钱也能拘留吗?”

  警官说:“没钱肯定不能拘留,你这是钻法律的空子,加重政府负担。”

  我说:“那没钱怎么办?”

  警官说:“这种情况只能被流放了。”

  我说:“那是不是就是原地放了?”

  警官说:“那当然不是,原地放了不是便宜了你们,你们这是钻法律的空子。我们要把你们遣送回原籍。”

  我说:“那车票算谁的?”

  警官说:“你们在遣送前要挖煤,挖一个月煤以后就赚了车票钱了。”

  我说:“不行吧,这到上海的车票也就百来块钱,要挖一个月煤吗?”

  警官说:“你以为挖煤很挣钱啊,挣钱的是煤矿老板,你挖一个月能挣这点已经不错了。”

  我说:“那我自己掏车票钱你们把我遣送了行吗?”

  警官坚决说:“不行。”

  我问:“为什么,这不是有矛盾吗?”

  警官说:“规章上说不行就是不行。在劳动的过程中,其实对你也是一次洗礼,是思想的升华。看着广大的老百姓为了国家的繁荣富强而劳动,你呢,你却是社会的渣滓,是不稳定的因素,你的思想就会得到教育。”

  我一听教育,吓了一跳,问:“这个收不收教育费?”

  警官说:“教育费已经代扣了。你其实一个月有五百,但是交了三金、保险和教育费以后,正好是车票钱。”

  我说:“警官,我就工作一个月,怎么还要交养老金啊。”

  警官说:“那没办法,是制度,就是这么规定的。养老金也不一定光给你养老啊,有可能是你交了养别的老,这没办法。”

  我说:“那我罚款吧,你们还是不要遣送我了。”

  警官说:“对嘛,这就对了。我们的遣送规定是直接挖煤立即遣送的,大部分遣送对象还要再跑回来一次,劳民伤财啊。”

  我问:“那那些被判直接挖煤立即遣送的为什么还要再回来呢?”

  警官说:“废话,你行李不要啦?还要回来一趟收拾行李的嘛。你看,这样就给社会造成了不稳定,给交通运输部门造成了负担,浪费了交通的效率,导致了运力的下降。”

  我连连点头,说:“我不能回上海,我在那里好像还杀了人,回去就要被抓起来。”

  警官说:“这就对了。所以说,罚款是最好的办法。你看,你现在有案子在身上,又在逃,我们公安机关正在全力地追捕,所以,如果遣送回去,你肯定要被逮捕。你选择的是惟一正确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说:“那能不能让我去银行取钱,有没有ATM机?”

  警官说:“没事,我们这里可以刷卡。”

  说着从抽屉里掏出POSE机,说:“你的是什么银行的卡?”

  我说:“中国银行。”

  警官说:“没问题,来,卡给我。”

  我把卡递上去。

  警官刷过以后要求我输入密码。

  我输入了密码。

  警官说:“消费是四千元,但是我刷了四千零四十,因为信用卡消费要交纳百分之一的手续费,但公安部门不是商店,是非盈利的,所以这手续费要由你们消费者自己来出。看,没问题就签字。”

我签完了字。

  警官看了看,笑笑,突然变脸说:“你,是通缉犯,法律赋予了我当场击毙你的权力,我必须执行。”说着掏出枪。

  我喊道:“你他妈究竟是公安局还是黑社会啊。”




  一声枪响,我惊醒了。我满头大汗环顾四周,发现王超和健叔都还睡着。健叔更是抱着电视机面带微笑。王超则抱着酒瓶子,但也面带微笑。我想,究竟是什么让这两个孙子这么开心。

  窗外太阳巨大,秋天不舍离去。我站在同样巨大巨长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繁忙的景象,不停回忆刚才的梦境,以免自己忘记,不能复述给健叔和王超听。

  王超已经醒来,走到阳台上,一拍我的肩膀,说:“干吗呢?”

  我说:“这房子真不错,阳台这么长。”

  王超说:“那有什么好乐的,你没看见又不是我们一家阳台这么长,是这幢楼里所有的住户阳台都这么长吗?”

  我说:“那至少我自己住的那阳台很长啊。”

  王超哈了口气自己闻了闻,漫不经心地说:“我跟你想法不一样。我得自己家阳台很大,别人家都没阳台才高兴。”

  那天的下午王超要考试,他邀请我们去他的学校参观漂亮姑娘。参观自然是随机参观,但是我和健叔觉得参观了也没有很大的意义。健叔虽然平时很生龙活虎,但其实很沉闷,连向陌生人问路都成问题,再加上现阶段和残疾人没什么两样,除非碰到母爱特别强烈的姑娘,否则去看了只能干着急。王超的意思是这没有关系,只要说“走,姑娘,我开车带你兜风”,基本上就能兜走了。但是王超对现实的认识也很深刻,说因为自己开的是桑塔纳,所以理论上只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吃吃饭,发展好了最多牵手,如果是帕萨特或者是雅格就可以有更深的发展,如果是奔驰或者宝马,那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健叔问道:“什么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超瞪了健叔一眼说:“你把’什么'两字去掉再理解就成了。”

  健叔愤然道:“真不明白那些姑娘是跟人谈恋爱还是跟车谈恋爱。”

  王超又白了他一眼说:“那能叫谈恋爱吗?”

  健叔又感叹:“难道就没好姑娘了吗?”

  王超说:“你如果有钱了就不那么想了。况且说,姑娘们想改善饮食条件提高生活质量也没错。你不也想改善饮食条件吗?”

  健叔不说话了。

  我漠然看窗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个很漂亮。”

  王超停下车,倒回去看一眼,说:“这个你别想了。”

  我说:“我没想,健叔喜欢不喜欢?”

  健叔看了看,忙说:“喜欢,喜欢。”

  王超说:“人家已经由这里最大的私人煤矿老板包了,你没戏了。”

  健叔说:“那不就是二奶?”

  王超说:“就是二奶,怎么了?”

  健叔说:“大学里怎么会有学生要当二奶?”

  王超说:“你这么想当然想不通了,你就当人家二奶有上进心来上大学就行了。”

  健叔点点头,又问:“那人家已经不愁吃穿了,还念什么大学啊。”

  王超说:“女大学生价码高啊,所以说知识就是财富。女大学生,听着就性感啊。”

  我问:“那男大学生怎么办?”

  王超叹气说:“没办法了,只能吃剩饭了。”

  我说:“还是这个城市市场经济得厉害,我原来上大学那会儿姑娘好像都比这里的单纯。”

  王超说:“这里周围都是开厂的开矿的,有钱人多。再说你们那地方也不一定能怎么着的,那儿的姑娘就像地下的煤矿一样,其实都是有市场的,只是没人来开采罢了。”

  王超总结道:“谁都想用兰蔻啊。”

  健叔说:“我就不想用。”

  王超说:“是啊,所以你那么穷。”

  王超将车停在自行车位里就去考试了。我和健叔本来想在车里坐着,但是因为没有办法忍受周围要停自行车的学生们的悲愤的眼光而下车走动。健叔虽然走得很难看,但还算是可以移动。

  这所工业大学和全国所有的以工业命名的大学一样的脏乱。所有的建筑都没有经过工业设计就诞生了,所有的新楼和老楼交错在一起,当中再夹杂几个永不喷水的喷水池,经过大风雨水,它们的功能只是蓄水了。教学楼当中夹杂的树木也难以说成是人工栽培的,更像是野树。在学院的操场旁边有一片野树林,每个夏天来临的时候,据说这里就要变成学生们寻欢的场所,而操场在晚上七点天黑以后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操”场。

我和健叔茫然地在这个陌生的学院里穿行。这真是个封闭的地方。女生一个个穿着体面、笑容满面,而男生则蓬头垢面、愁眉苦脸。很多男学生穿着假货招摇过市,胸前还印有巨大的商标,有REBOOK、PUME、NLKE、ADIDIS、BQSS等,真是不明白那些人的真实想法。学校里的DJ永不停歇,不停放歌。不幸中的万幸是那DJ似乎不是很摇滚,劣质的广播里居然传来邓丽君的声音――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e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也有爱情甜如蜜

  周围一片嘘声,还听见有人说:“放死人的歌。”

  这歌是我在上学时候我们音乐老师特别喜欢的一首歌,并且被他私自指定为考试歌曲。至于此人为什么喜欢此歌,自然是没人知道。但是这首歌却给了我们巨大的帮助,因为我们发现它前面的格式和古诗是一样的,如果把古诗自己填进去,反复歌唱,记忆的效果自然要比硬生生地背要好很多。于是,我们的“日照香炉生紫烟”和“不及汪伦赠我情”等都被我们唱得滚瓜烂熟。这样做惟一的缺点就是在当堂背诵的时候会忍不住唱起来。

  我往前走几步,发现一个电话亭。我突然想起一个姑娘,而且突然间想得很强烈。我已经想好我要说的内容。

  我说:“喂。”

  她说:“你找哪位?”

  我说:“我找你,我想约你出来,后天下午,在和平饭店。”

  然后结果是不可预测的。

  健叔问我:“你怎么可能回去,怎么可能定了一个后天在上海的约?”

  我说:“万一她答应了,她至少要为这准备两天,到时候我再推脱掉就可以。”

  我平静地拿起听筒,发现没有拨号提示音。我心中感觉什么东西退了下去。断定电话是坏的以后我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我假装电话已通,说:“哎,是我,我这个地方很远,你能不能坐火车过来看我?”

  健叔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我在这里等你。你买明天的票吧。”

  健叔张大嘴巴。

  我说:“哦,今天也可以。我等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

  健叔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可能?”

  我摇了摇电话,电话线在电话下面摇晃。我说:“当然不可能了,连电话线都断了。”

  健叔长舒一口气,说:“是啊,我想呢。”

  我把电话听筒往旁边草地上一扔,说:“大学生素质就是高,这要在外面,这听筒早就给人拿了。”

  健叔笑笑,说:“你说,咱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说:“待得不好吗?”

  健叔说:“好,挺好,就是那事情始终没弄明白。我这几天天天晚上想,我觉得我好像没动刀子。当然当然,没说你动了,可能我们俩谁都没动刀子,是那小子在地上装死呢!我觉得得回去看看。”

  我说:“我觉得挺好,就继续待着吧。”

  这时候,从我和健叔的眼前走过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的背影很漂亮。我和健叔情不自禁地要去看看她的正面。这是男人最大的弱点,其实有时候你看见一个漂亮的背影并且心旷神怡就很可以了。

  但是我们看她正脸的计划显得那么困难。那女子走得虎虎生风,而健叔的速度实在让人心寒。虽然健叔已经走得很卖力,但无奈性能上还没有恢复,所以只能看见背影越来越远。健叔走得满头大汗,说:“你快,快截住她。”

  我说:“健叔,不好吧,漂亮姑娘我们看见很多了,也不用对这个那么较真啊。”

  健叔说:“不,要截住。她故意走那么快,太没礼貌了。”

  我说:“我怎么好意思,这种烂糟事。”

健叔说:“我们都是什么样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杀人都会,打劫不会啊。”

  我说:“行行行,我去截。”

  跨了几大步,就到那个女的跟前。




  姑娘停住脚步,对我上下打量,我也对她上下打量,我们互相打量了一阵子。她很礼貌地说:“同学,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想像应该说“小妞,我们老大有点事找你”,结果被她一“同学”,我就颤颤巍巍地说:“同学,我的同学有点事找你。”

  姑娘一笑,说:“你同学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我说:“对不起,他正在过来的途中。”

  姑娘说:“哦,那什么时候到?我赶着上课。”

  我说:“马上就到,他怕追不上你,让我过来跟你说一下,你看后面。”

  姑娘转头一看,看见身后几十米处的健叔。姑娘问:“他腿怎么了?”

  我说:“哦,被一个学生弄伤了。马上就会好的,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你放心,你放心。”

  姑娘说:“哦。”

  过程中,健叔又接近了一米。我怕姑娘觉得无聊,决定跟她说几句话。我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哦,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名字吧。”

  我问:“哦,同学,那你学什么专业?”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我说:“不重要不重要,那同学你是哪儿的人?”

  姑娘有点不耐烦了,说:“这个也很重要吗?”

  我说:“不重要不重要。”

  我顺便探头一看健叔,发现他还在五米开外一步一步瘸来,此中精神真是让人感动。我决定冒着被姑娘打的危险继续无聊的问题。

  我问:“同学,这个学校还可以哈。”

  姑娘说:“哦,还可以。”

  我问:“那你在这里多少时间了?”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我忙说:“对不起,不重要不重要。那同学你最喜欢吃什么?”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我摆手说:“不重要不重要。”

  正当姑娘要发飙之际,健叔及时赶到。

  健叔喘着粗气说:“你好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已经毛了,说:“我下次再告诉你吧,我现在要去上课了。”

  健叔又自取灭亡地问了第二个问题:“哦,同学,那你学什么专业?”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健叔的答案和我的一样,摇着头说:“不重要不重要。”

  姑娘被彻底激怒,说:“你们两个真无聊,神经病。”说完一溜小跑。

  健叔无助伸出手,轻喊了一声:“喂。”

  我说:“算了健叔,不管怎么说,你都追不上的。”

  健叔呆站在原地。一片落叶无声胜有声地飘下。健叔头顶上的树秃了。在这个有点寒意的下午,冷风夹杂了煤灰吹来。健叔坐到地上,说:“我一点也走不动了。”

  我说:“那你坐会儿。”

  健叔说:“我这样坐着会不会很奇怪?”

  我说:“不会的,你放心,这个工业大学还办了一个艺术学院的,人家会以为你是艺术学院的,不会觉得怪的。”

  这时候,一个身上绑了十只老母鸡的巨大家伙走了过来,看得健叔目瞪口呆。那家伙奶声奶气很礼貌地对健叔说:“你好,同学,能不能麻烦你让一下,我是艺术学院的,今天我们在这里有一个主题是关于防止地球沙漠化的行为艺术表演。你坐的地方就是我们要表演的场所。”

  健叔没好气地说:“我走不动了。”

  那家伙说:“那怎么办啊,来不及改地方了,我们都要广播了,志愿者也都要来了。同学,请你配合一下。”

  健叔说:“我动不了了,我是残疾人,我和你们一起表演吧。”

  那家伙说:“好啊好啊,我们的表演本来就是很随性的,其实每个不经意的动作都是艺术。来,我帮你设计一下。”

  那家伙围绕着健叔看半天,说:“真是太好了,你又是残疾人,你正好代表了沙漠里的沙子。”

  健叔听得一头雾水。
 
网上看小说很不习惯,倒不如买一本书回家慢慢咀嚼
 
跟当年的《零下一度》《三重门》一样------滥。。。。
 
他算完了...
以前专家说他的小说是由对白堆砌而成的
他可以拿<三重门>来反驳
而这本就彻底是人物对白堆砌起来的小说
 
在萌芽上看过节选,不怎么样.有点失望
 
他成暴发户了!电白也应该出一个吧。。。。。。。。
 
出唱片最让我失望。。。
 
这书对白是很多
还是《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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